「刘国光:关于分配与所有制关系若干问题的思考」正文
一、从邓小平关注分配问题谈起
邓小平的社会主义改革理论中,人们注意到他对分配问题的关注。如在论述社会主义本质时,他先从生产力方面讲了社会主义是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然后又从生产关系方面讲了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生产关系落脚在消除两极分化,达到共同富裕,这是属于分配领域的问题,要通过社会收入和财富的分配才能体现出来的。
邓小平又多次讲过,社会主义“有两个根本原则”、“两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一个是“公有制为主体,多种经济共同发展”,一个是“共同富裕,不搞两极分化”。第二个“重要方面”或“根本原则”讲的属于分配领域,同“本质论”所讲的“消除两极分化,达到共同富裕”完全一样。
邓小平对社会主义的本质、根本原则,作了精神一贯的许多表述。他讲的东西可以说是社会主义的构成要素,如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公有制为主体,消除两极分化,等等。就是说,没有这些东西,就构成不了社会主义。但在这些要素中,他又特别强调生产关系和分配关系的要素。比如说,社会主义改革的任务当然是要发展生产力,但是如果单单是发展生产力,而不注意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建设和改进,那么社会主义改革也是难以成功的。非常典型的一句话,“如果我们的政策导致两极分化,那我们就失败了” 1 ,很鲜明地说明了这一点。GDP那怕增长得再多再快,也不能改变这个结论。这证明分配关系这一要素,在邓小平的社会主邓小平假设的“改革失败”,不是指一般改革的失败,而是讲社会主义改革的失败,或者改革的社会主义方向的失败。因为社会主义是必然要有消除两极分化、达到共同富裕的要素的。很可能生产力一时大大发展了,国家经济实力大大增强了,GDP也相当长时期地上去了,可是生产出来的财富却集中在极少数人手里,“可以使中国百分之几的人富裕起来,但是绝对解决不了百分之九十几的人生活富裕的问题” 2,大多数人不能分享改革发展的好处。这样一种改革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一种改革的成功,可是这决不是社会主义改革的成功,而是资本主义改革的成功。
很明显,共同富裕,消除两极分化,是社会主义最简单最明白的目的。这是社会主义区别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改革区别于资本主义改革的最根本的东西。
“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也是社会主义的构成要素。社会主义绝不等于贫穷,决不能满足于不发达,这是常识。任何一个消除生产力发展桎梏的新的社会生产方式,包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一定时期,都有“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作用。但不是任何一种社会生产方式都能够解决“消除两极分化、达到共同富裕”的问题。只有社会主义生产方式才能做到这一点。中国由于生产力落后,经济不发达,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提出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也是社会主义本质要求,这是顺理成章的非常正确的,但这不是社会主义的终极目的。社会主义的终极目的是人的发展,在经济领域的目的是人们共同富裕。邓小平的社会主义“本质论”中,特别强调“共同富裕”这一要素,他说,“社会主义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共同富裕,这是体现社会主义本质的一个东西” 3,就说明了这一点。所以在理解邓小平社会主义本质论的内容时,决不可以仅仅重视发展生产力这一方面,而不更加重视调整生产关系和分配关系这一方面。
邓小平重视社会主义分配问题,是他毕生为社会主义奋斗的心血结晶,越到晚年这方面的思绪越不断。他在临终前不久对弟弟邓恳说,“十二亿人口怎样实现富裕,富裕起来以后财富怎样分配,这都是大问题。题目已经出来了,解决这个问题比解决发展起来的问题还困难。分配的问题大得很,我们讲要防止两极分化,实际上两极分化自然出现。”4这些富有丰富内涵的警句,实在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研究。
当然,邓小平不只是重视社会主义分配关系即消除两极分化问题,他更为重视与分配有关的整个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特别是所有制关系问题。在他看来,避免两极分化的前提是坚持公有制为主体,他说,“只要我国经济中公有制占主体地位,就可以避免两极分化。”5又说,“基本的生产资料归国家所有,归集体所有,就是说归公有”,“到国民生产总值人均几千美元的时候,我们也不会产生新资产阶级” 6,也是这个意思。所有制关系决定分配关系。这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中极其深刻的一条原理,有着极重要的理论意义和政策意义。我们有很多同志往往没有注意这一条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政治经济学原理,本文后面还要论及这条原理。我想在这里提醒一下,让我们大家都来注意这一条真理,学习这一条真理。
二、正确评估中国贫富差距扩大的形势
改革开放以来,在分配领域,我们党遵循小平的正确思想,克服了过去在实行按劳分配原则中曾经有的平均主义倾向(过去也不能说完全是平均主义,按劳的差别还是有的,但是平均主义倾向相当严重),实行让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带动大家共同富裕的方针。经过将近30年的改革实践,社会阶层分化,收入差距大大拉开,但还没有来得及进行先富带后富,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这对于经济的大发展,暂时是有利的。同时带来深刻的社会矛盾,引起公众的焦虑和学者的争论。
争论的焦点问题之一,是中国现在贫富差距是否已经扩大到“两极分化”的程度。这个问题,邓小平为了提醒、警告,曾经作为假设,一再提出过;并没有预计到这种假设一定会变为现实。因为邓小平把这个假设提到突出的政治高度,所以问题就非常敏感,争论也非常激烈。往往各执一端,谁也说服不了谁。
当前中国社会贫富悬殊是否达到“两极分化”,主要有两种意见。肯定的一方忧国忧民,列举一些事实和数字,应用国际上通用的指标,如基尼系数、五等分或十等分分配比较法等,来加以论证,并用社会上一方面穷奢极欲的消费,另一方面生计困难生活对比的事实来验证说明:两极分化已被小平同志言中,希望尽快地改变这种状况。否定的一方则认为,现在虽然富者愈来愈富,但贫者并不是愈来愈穷,而是水涨船高,大家都改善了生活,否认国际上通用的指标适用于中国,断言基尼系数的提高是市场经济发展的不可改变的必然趋势,认为提“两极分化”是故意炒作,反对改革。
很显然,以上两种观点代表了社会上两种不同利益集团的看法。一种是代表资本、财富和某些社会精英的看法。一种是代表工农为主体的一般群众。我不能完全免俗,完全摆脱社会不同利益集团的影响,但是我主观上力求试着超脱一些。所以,我对于中国现在是否已经“两极分化”问题,一向持慎重态度。
四年以前(2003年),我在《研究宏观经济形势要关注收入分配问题》一文中指出:“目前我国居民基尼系数大约在0.45左右。……基尼系数还处于倒U形曲线的上升阶段,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深化,客观上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向。所以,我们不能一下子强行提出降低基尼系数,实行公平分配的主张,而只能逐步加重公平的分量,先减轻基尼系数扩大的幅度,再适度降低基尼系数本身,逐步实现从‘效率优先兼顾公平’向‘效率与公平并重’过渡”。7
2005年4月,我在《进一步重视社会公平问题》一文中说:“收入差距扩大到承受极限,很可能与达到两极分化相联系。我们现在显然不能说已经达到两极分化(这是邓小平说改革失败的标志),也不能说达到承受极限。基尼系数客观上还在上升阶段,如不采取措施则有迅速向两极分化和向承受极限接近的危险”。8
我现在基本上还是持这个谨慎态度。为什么要持这样比较中性的看法(贫富差距还未达到不能承受程度的两极分化),又有一定的倾向性的观点(要认真及时解决否则有接近两极分化、承受极限的危险),而不采取前述两种极端的观点呢?我有以下一些考虑。
两极分化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述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所制约着的一种社会现象,即一极是财富的积累,一极是贫困的积累。财富的积累是一个无限扩大的过程,而贫困的积累则经过“绝对的贫困”到“相对的贫困”的转化。绝对贫困基于资本与劳动的分离,劳动能力是工人唯一能够出售的东西,资本天然会为了利润最大化而利用自身的优势和工人之间的竞争,拼命压低工资和劳动条件,这一过程与产业后备军、劳动人口的相对过剩相连,工人阶级的贫困同他们所受到的劳动折磨成正比,这就是“绝对的贫困”的积累。但是,随着生产率的提高,工人阶级斗争的发展,以及资产阶级政府被迫举办的福利措施,工人的绝对工资福利水平会提高,但劳动与资本的分配比例关系,仍然继续朝着有利于资本、财富积累的方向进行,使劳动阶级由“绝对贫困”转入“相对贫困”,财富积累和贫困积累两极分化现象仍然持续下去。一项研究用大量的材料表明,“在私有化、市场化、民主化和全球化中,无论在实行议会制的发达国家,还是实行议会体制的发展中国家,两极分化加剧的现象目不暇接给”。9
当然,中国的情况与实行议会制度的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不一样。但类比劳动人民从绝对贫困的改善,到相对贫困的发展,则是有启发的。一些同志在论证中国已出现两极分化的现象时,没有足够地注意到1978年至2006年,中国农村绝对贫困人口数量从2.5亿下降到2148万,减少了2.28亿人,农村绝对贫困人口的发生率,由30%降到2.3%。这是我国社会生产力发展和政府扶贫政策实施的结果,对中国贫富差距扩大的缓解,起了一定的作用。当然不能由此推断中国贫富差距因此缩小,因为随着经济的发展,贫困的标准也在提高。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按照我们的标准计算的贫困人口是几千万,而按照世界标准计算是2个亿。所以按我们标准计算的绝对贫困人口数量虽然减少,但它并不意味着相对贫富差距不在继续扩大。有一种观点认为,经济发展中收入分配是水涨船高的关系,断言中国只有大富小富之分,没有可能出现两极分化的趋势。10这种说法违背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等因素,劳动人口从绝对贫困转向(在市场经济和雇佣劳动的条件下)相对贫困的两极分化趋势,依然在继续进行的客观规律。特别是中国,由于在改革过程中,诸如教改、医改、房改、国企改等政策中某些失误,以及土地征用、房屋拆迁等使居民利益受损等影响,导致了某些新的贫困阶层的出现,更加剧了“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审计总署长李金华语)的过程。当然政府正在采取措施解决这些问题,这也是不能忽视的。
我们再强调一下,说我国收入分配有向两极分化演进的趋势,并不意味现在收入分配的整个格局已经是“两极分化”了。能不能拿基尼系数来判断我国是否已经达到两极分化的境地?有些人基于某种原因,说基尼系数不适用于中国,说目前谈论基尼系数意义不大。这未免同他们一贯宣扬的与国际接轨的言论不相符合。
基尼系数作为衡量贫富差距的工具,是一个中性指标,二战后世界各国都在使用。我国基尼系数由1964年的0.184,1978年的0.2,上升到1980年的0.26,1990年越过0.4。上升速度之快,令人惊讶,这是不能回避的。从水平上说,我国基尼系数已超过许多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但还没有达到社会动荡比较强烈的拉丁美洲一些发展中国家的水平。这些情况很能说明一些问题。比如说,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大多属于前殖民帝国,现在又据有跨国公司优势,从全世界吸取剩余价值,一部分用于国内劳动阶级的福利,藉以缓解社会矛盾。这对于这些国家基尼系数的下降,甚至比我国还低,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当然我们也应该反思,我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基尼系数,怎么可以出现超过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
另一方面,我确实同意有些专家所说,影响基尼系数的结构性因素甚为复杂,不能简单地套用基尼系数的某些国际规范于我国。比如说按国际标准,0.4是社会失衡的临界点,超过0.4,就要进入警戒状态,这一条我看就不能随便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