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禅外说禅》 第3章 佛法通义」正文
第03章佛法通义
3.1章题释义
佛法,或说佛教教义,是个大题目,只得小作;就是小作也有不少困难。所以“义”前加个“通”字,为的是可以化大为小,化复杂为简单,因而也就可以化很难为较易。
“通”在这里有三种意思。一是“通常”,就是尽量取一般人(非教内或研究佛学的)容易接受的,或者说,所说虽是教内事却不太专。二是“通用”。佛教教义,远在佛灭度后不久就有大分歧,传入中土以后就更加厉害,分为各宗各派,当然人人都自信为真正老王麻子。同是“如是我闻”而所闻不同,或体会不同,依照逻辑规律不能都对。可是深入考究对错,就会陷入义理交错的大海,不只无此精力,也无此必要。取通用,是只涉及各宗各派几乎都首肯的基本观点,如人生是苦、万法皆空之类,至于苦的真实性,空和有能不能调和,等等,就只好不深追了。三是“通达”。讲佛法是为讲禅作准备,没有这样的准备,提及禅家的想法和行事,没接触过佛学的人会感到离奇,或说不可解。准备多少,应以能否进一步了解禅为取舍的尺度。就是说,只要能铺平通禅的路,介绍教义能浅就浅,能少就少。以下先说介绍的不易。
3.2.1内容过多
佛教教义内容多,由集多种典籍为大藏的壮举也可以看出来。在这方面,自称为儒的读书人远远落在和尚之后,先是热心于辑要,如三国时的《皇览》、宋朝的《太平御览》之类,都是为皇帝能够取巧作的。比较像样的是明朝的《永乐大典》和清朝的《四库全书》,可是都只是抄而没有刻。佛教就不然,集佛教典籍都是大干,不只多收,而且全刻。佛教典籍的库存称为“藏”,包括“经”(佛所说)、“律”(佛所定)、“论”(门徒的解说)三部分,也称为“三藏”。在中土,最早刻成的藏是北宋初年的开宝藏,收佛教典籍六千多卷。其后有碛砂藏、南北藏、龙藏等,总计刻了十四次。所收典籍越来越多,如清朝的龙藏收七千多卷,到日本印大正藏,所收超过万卷。万卷以上,卷卷有复杂的内容,这就不能不如《史记・太史公自序》所慨叹:“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就是想撮要介绍也太难了。
3.2.2内容过专
佛教教义是进口货,与中土的思想相比,是出于不同的文化系统,由不同的语言(佛教经典传入,兼用梵语以外的语言,如巴利语、藏语和各种胡语)表达的。想输入,为中土所了解,要翻译。翻译是难事,因为某一词语的意义,是必须以该词语所属的文化系统为基地的;离开这个基地,意义会变,至少是韵味会变。举例说,“保守”,我们的理解或体会,一定与英国人不同,因为他们还有保守党。这是泛论。佛教教义就大大超过一般的情况,因为,一是有很多不是中土所有;二是有很多意义过于深奥。我们没有,过于深奥,都使翻译成为难上加难。为了克服过难的困难,一种办法是知难而退,即不意译。这在六朝时期已经如此,到唐朝玄奘综合为五不翻:一是秘密,如陀罗尼,不翻;二是多义,如薄伽梵(有六义),不翻;三是中土所无,如阎浮树,不翻;四是顺古,如阿耨菩提(汉以来就这样称呼),不翻;五是生善(用原语可以使人生善念),如般若(意为慧),不翻。但这究竟是少数。绝大多数还是不得不翻。这就不能不用中土的语言(很多要改装),表达印度一种教派的思想。而这种教派,偏偏是喜欢深思冥想的,于是表现在中土佛教典籍上,就成为数不尽的生疏的名相(耳可闻谓之名,眼可见谓之相,大致相当于现在说的术语)。名相多,一种原因是同文(或同义)可以异译,如阿赖耶识,异名有十八个,涅 ,异名有六十六个。译名不同,含义还可能大同小异,即如阿赖耶识,南朝真谛译为“无没识”,兼指净法;玄奘译为“藏识”,专指染法。这些都可以不管。只说名相,且放下多;就是随便拿出一个,如果想透彻了解,也必致闹得头晕眼花。即以佛法的“法”而论,我们常人可以理解为“道”,像是不错,可是“万法皆空”也用“法”,似是也指一切事物,怎么回事?往深处钻,看唯识学的解释,是包含二义:一是“自体任持”,二是“轨生物解”。这由一般人看,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一说反而糊涂了。佛家的名相几乎都是此类。难解还有进一步的来源,是此名相不能不同彼名相发生关系,如阿赖耶识是第八识,自然要同第七识末那识和第六识意识发生关系。这就有如八卦,三爻重为六爻,一乘就变为六十四卦。而佛教名相就不只重一次,因而数目也就比六十四大多了。佛教教义难解,还来源于一种脱离常态的思辨方式。如《心经》说: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中论》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公然违反排中律而不以为意。我们翻看佛教典籍,这样的思辨方式几乎随处可见。如三论宗着重破一切邪见,说执此是边见,执彼也是边见,不执此不执彼还是边见。总之,要一反知识论必须承认有知的定理,否定一切知见。禅宗更是这样,这里说“即心是佛”,那里说“非心非佛”,你问哪个对,他说都不对。就这样,佛教教义大多远离常人的知解,总是太专了。
3.2.3内容过繁
古印度人大概是最不怕麻烦的。他们惯于繁琐,如同类的意思,喜欢反复说;一种平常的名相,经过冥思,会发见平常人不见的奥妙;一种事物,经过解析,会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没有完。各举一个例。一,重复说的。如《维摩诘所说经》,说长者维摩诘害病,佛派大弟子去问疾。由舍利弗起,佛说:“汝行诣维摩诘问疾。”舍利弗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以下说不敢去的理由。接着派大目犍连,派大迦叶,派须菩提,派富楼那弥多罗尼子,派摩诃迦旃延,派阿那律,派优波离,派罗 罗,派阿难,都说不敢去以及不敢去的理由。理由虽有小异,记述的格式和话语却都是照样来一遍,中土典籍是难于找到这样的笔法的。二,含奥妙的。如“睡眠”,人人有此经验,似乎用不着解释。可是佛家要解释。浅的是睡与眠不同:睡是意识昏熟;眠是五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暗冥不动。还可以再深追,说它是五盖(贪欲盖、 恚盖、睡眠盖、掉悔盖、疑盖)之一,五欲(财欲、色欲、饮食欲、名欲、睡眠欲)之一。三,解析入微的。如“生死”,虽然事大,却非常简单,生是有生命,死是失掉生命,像是用不着再分类。可是佛家偏偏要分类,而且分法不只一种。少的是二分:一是分段生死,二是不思议变易生死。再多有三分、四分、七分。直到《十二品生死经》分死为十二种:无余死,度于死,有余死,学度死,无数死,欢喜死,数数死,悔死,横死,缚苦死,烧烂死,饥渴死。其实,这十二还是少数,如天有三十三,见有六十二,尤其因明三支的过,先粗分为宗九类,因十四类,喻十类,然后一再细分,总起来是几千种,不要说王蓝田式的人物,就是我们常人也会感到头疼的。
3.3教外说
难,要介绍,还要一般人能够接受,所以不能不限于“通义”。求通,要有办法,或说原则。这主要是以下三种。
一是不走旧路。旧路包括两种意思。一种,大藏的“论”藏,以及未入藏的,甚至晚到现代的不少讲佛学的文章,性质都是解释、发挥佛以及佛的一再传弟子所说,也就是重述佛教教义。述说、辨析都是用传统的形式排比名相,这是旧路。旧路,门内汉能懂,门外汉不能懂。求门外汉能懂,就不宜于走旧路。另一种,佛学离常识比较远,因而作论的几乎都是门内的。门内的人作论,经常是笺注、阐微,而不走到门外,看看这里面究竟有没有问题。而门外的人,更想知道的可能是某种想法有没有问题,有哪些问题。为了满足门外人的愿望,也不宜于走旧路。
二是不求甚解。求甚解,是无论讲到什么,都要求明澈见底。这要费大精力,而结果却未必能如愿,并且常常是无此必要。原因有多种,这里只说一点点突出的。一,有些名相,如“心”,含意太复杂,而且,根据此经论是这么回事,根据彼经论是那么回事,想明其究竟就不能不岔入歧路。二,历史上,包括西土、中土,佛学大师很多,对于许多大大小小的事理,人各有见,想明辨是非,也就不能不岔入歧路。三,有些名相,如“识”,解说大多根据自己的心理感受,判定是非就更难。四,这里重点是介绍佛教教义,不是批判佛教教义,对于其中我们未必能同意的,为了不转移重点,也最好是暂且安于不求甚解。
三是不离常识。这意思很简单,是用常人的知见讲,讲给常人听。佛法是超常的,用常人的知见强之就下,由门内人看来,就未免可笑;而所得,轻则太浅,重则太陋,甚至太谬。讲道理,不管牵涉到任何性质任何名称的教,张口总是很难的。但既然张了口,也就只好说说自己之所见了。
3.4佛法要点
佛法,如上文所说,太复杂;想介绍,比较省力的办法是各取所需。这里的所需是为讲禅作准备。禅是一种人生之道,因而介绍佛法,就宜于以人生之道为主要线索。
3.4.1生死事大
由最根本的讲起。“生死事大”是禅宗和尚常说的话。也常说“佛以一大事因缘出世”,这大事是了生死,原因当然也是觉得生死事大。这句话兼说生死,其实重点是“生”。这正如宋儒所批评:说生死事大,只是怕死。怕死是乐生,连带说死是舍不得死。这是人之常情,连贤哲也无可奈何;甚至可以说,贤哲讲学论道,千言万语,连篇累牍,追到根柢,不过是设想怎么样就可以活得更好些。这里面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其上者是追求立德、立功或立言的不朽。等而下之,练气功,吃抗老药,登旅游车,下酒菜馆,直到夹塞挤买入门票,说穿了不过都是有了生,就想生得丰富些,有趣些。最好是不死,万不得已就求晚死。在这一点上,我们无妨说,古往今来,域内海外,数不尽的人,甚至包括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者,都属于一党一派,有了生就紧抱着生不放。小的差异,或说量的差异是有的。一个极端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也吃饭,也传种,只是不想生是怎么回事,怎么样生活更好些,也就是有些人认为可怜可笑的,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而其实,跑到另一极端,冥思苦想,伤春悲秋,又何尝不可怜可笑?与中土的人,尤其带些老庄气质的人相比,古印度人总是偏于冥思苦想的另一极端,有了“生”的本钱就不甘心于糊里糊涂一辈子,或者说,心里总是装着生死事大。这种心理状态,思辨方面表现为各种教理、哲理,行为方面表现为非日常生活所需的各种形式,如静坐、礼拜以及各种苦行等。据说释迦牟尼成道前也修过六年苦行,因为不得解脱才改走另外所谓中道的路。在不同的道中摸索,就因为心里总是想着生死事大。这个传统传到中土,表现为与华夏的精神大异其趣。儒家接受常态,饮食男女,有龃龉就设法修补。道家虽然不积极,但也愿意以不材终其天年。佛家想得多,想得深,总以为饮食男女,平平一生,远远不够,因为生死事大。感到不够,于是不能不反复想,以求建立新认识,然后是依新认识而行。
3.4.2人生是苦
前面说,在重生方面,佛家和儒家大同小异:同是都珍视生,异是佛家的愿望奢得多。这情况,六朝时期已经有人看到,如《世说新语・排调》篇记载:“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
‘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取大舍小,是因为不只认为生死事大,而且对现象的生有独特的看法。这看法是“人生是苦”。至此,佛家和儒家就有了大的分歧。儒家的生活态度是常人的加以提炼,但基本是常人的,所以不离常态。常人承认有苦,但眼注意看的,或说心注意求的却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