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党国逻辑”:从帝国到共和国的转型难题

作者:洪振快发布日期:2016-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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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从帝制走向共和,已逾百年。然而,历时二千余年的帝国逻辑,仍然不肯轻易退场;共和国逻辑未能真正落地生根,有名无实;真正支配现实的,实为帝国逻辑与共产革命逻辑交合变异的党国逻辑。党国逻辑无法在名义上否定共和国逻辑的正当性、合法性,而实际却要按帝国逻辑与共产革命逻辑运作,名、实不符之间的张力,使得中国始终存在两条路线、两种力量、两个发展方向,而决定中国未来走向的乃是两条路线、两种力量、两个发展方向的较劲,这可以作为观察中国改革现实和未来走向的一个视角。

帝国、党国、共和国皆为政治体制(简言之即政制),对比分析其内在逻辑及差别,需要政治权力进行剖析。这些政治权力包括:传统的三权:立法,L( Legislation);行政(政府),G(Government);司法,J(jurisdiction);还有被称为“第四权”的媒体M(Media,即舆论),可以引申为意识形态权力,I(Ideology)。在实际运作中,我们还可以观察到一些实际上发挥更重要作用的权力,如党权――P(Party),政党;军权――武力(军警),A(Army);财权――F(Finance),财税;人事权――即组织人事权力,干部任免权(Appointment and Removal)。以上权力,合为一个权力系统,我称之为“八权体系”,它是观察极权的重要纬度。要了解中国转型的困难,就须全面分析这些权力的运作模式和复杂性。中国转型的困难,恰好体现在相较于已实现了政治文明转型的国家,只需讨论三权的问题,而中国的现实则是三权实际没权,党权、军权、意识形态权实际上是凌驾于三权之上的。后五种权力,军权是枪杆子,警权是刀把子,舆论权是笔杆子,人事权是印把子,财权是钱袋子,可称“五子登科权”。

八权之中,军权尤其重要。近现代以来,中国盛行武力逻辑,也就是枪杆子逻辑。或者说,帝制时代,政权靠兵权(军权)维系,历代君主靠军权确立自己的统治地位,军权旁落即意味着政治权力失去,下场凄惨。辛亥革命能够成功,与军权旁落于袁世凯之手,袁世凯怀有二志,没有听命于清廷,对武昌起义的星星之火没有下狠手及时扑灭有关。而大清帝国军权落入袁世凯之手,又与太平天国起义以来,八旗、绿营衰落,湘军、淮军崛起,袁世凯得以有机会主导小站练兵,并将新军私人化有关。进入民国,军阀混战,有枪就是草头王,更是拼武力,盛行武力逻辑。根据邓野先生的研究(《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1944-1946年间国共政争》 ,邓野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11月版),中国现代政治的发展,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武力逻辑。即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无论是蒋介石还是毛泽东,他们真正看重的都是武力。民国政治的发展,也完全取决于各方对武力的掌握。

1949年3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夕,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说过这样一段话:“所谓人民共和国就是人民解放军,蒋介石的亡国,也就是亡了军队。”在毛的意识中,“国”等于“军”,二者高度统一。这其实就是民国政治的逻辑,即政治与武力高度统一。抗战结束后到中共建政前,曾经有一段时间盛行联合政府的主张,联合政府是一个超武力的民主与和平的主张。这一主张的提出,背景是国、共两党的武力暂时达到了一定的平衡,双方一时谁也灭不了谁,这是组建联合政府的前提,如果谁有绝对性的优势,双方都要独揽政治权力,不想与其他党派分享。在这种武力短暂均衡的时势下,加上美国的干预,双方都愿意边打边谈,这时第三方即民主党派才有机会获得发言权和发展机会。而一旦武力决出胜负,一方独大,均势被破坏,第三方也就失去了作用,只能当作应声虫,而不可能有独立主张了。所以,根据民国政治的逻辑,即武力逻辑自身的历史局限,以武力为基础提出的问题,很难以武力之外的方式而获得解决,最终靠武力分享权力,民主党派没有武力,也就必然会被排除在实际权力之外。

武力逻辑与中共的革命逻辑又恰好相通。革命逻辑,也就是暴力逻辑、暴力革命逻辑。按照革命学说,其逻辑链条是这样的:无产阶级受资产阶级剥削;要摆脱被剥削的地位,必须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建立无产阶级政权;如何建立无产阶级政权?那就要靠暴力革命。为了进行暴力革命,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军队;而了控制军队,必须有领导者,这就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共产党,还要把支部建在连上,保证党能指挥枪。这一套逻辑,就是革命学说,其核心就是暴力逻辑、武力逻辑。所以,要求共产党放弃这一套逻辑,实现现代政治文明要求的军队国家化,绝无可能。1946年联合政府注定不会成功,与中共绝不会放弃革命逻辑即武力逻辑,把军队交给国家相关。

一.帝国逻辑:主权在君主,集权专制


按毛泽东的说法,从秦汉到明清,“百代皆行秦政制”。谭嗣同1896年在《仁学》中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媚大盗。”秦制,特征是集权专制。此亦中华帝国的政制特征。此点,人皆以为有识之论。需要分析的,仅是集权专制(或曰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制度)的特征、表现和影响。

集权与分权相对,专制与民主相对。集权在中央管理层面表现为君主汇集国家最高权力于一身,在地方治理层面表现为地方政府必须严格服从中央政府的命令,一切受制于中央。专制表现为一个人或少数几个人独裁的政权组织形式,体现在帝位终身制和皇位世袭制上,其主要特征是皇帝个人专断独裁,从决策到行使军政财政大权都具有独断性和随意性。

集权专制的政治体制,表现为主权在君主,皇权至上,君主掌握国家最高权力,从政治决策到立法、司法、行政等方面行使独断权力,并通过军政官僚机关管理、控制国家,思想文化上实行专制。权力运用的独断和随意,就给政治和社会造成不稳定,往往会因君主的个人秉性和爱好而发生政治和社会动荡。

集权专制缺少政治参与和政治竞争,权力独享,政治决定非经民主程序,因而权力的来源和运作是封闭、非透明的,是一种威权主义政体。

因此,传统帝国的政治逻辑是“家天下”,是由皇家掌控国家主权,实行集权专制,臣民受制于君主的威权政治。这种传统的专制,与现代极权还有差距,因为传统专制对社会的控制是有限度的,帝国官僚对民间的控制,主要是收税(钱粮)和司法(刑名),经济上只有盐铁专营等少数国家控制的领域,其他方面还是市场化的,民间不仅有自治的基础,还有私有化的市场环境,思想文化上虽有主导,但皇室并不掌握思想文化的控制权,思想文化的控制权(道统)掌握在知识分子群中。因此,这些特点,都更容易转型为现代政治,只要帝制被推翻,社会就能比较容易转型。尽管在中国近代,儒家主导的思想文化,包括天朝体制、华夷尊卑等思想文化传统曾经成为社会转型的障碍,但这种障碍的破除,还不是特别的困难。

二.共和国逻辑:主权在民,分权制衡


共和国即实行共和制的国家。共和制(republicanism),即“共和政体”,是国家最高权掌握在由选举产生,并有一定任期的国家机关或公职人员手中的政权组织形式。共和制是相对于君主制而言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中国成为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美国则是西方现代共和国的始祖。西方的现代共和国,根据立法机关与行政机关关系的不同,分为议会制共和制和总统制共和制,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是前者的典范,美国则是后者的典型。

共和意味着国家的主权不再属于君主,不再属于某姓王朝,而属于全体国民,亦即主权在民。为了实现主权在民,就必须实行民主。因此,虽然“共和”相对于“君主”,“民主”相当于“专制”,但“共和”和“民主”在一定意义上是相通的。“民主”(democracy)源于希腊文(Demokratia),原意为“人民的权力”,指由人民掌握权力的政体。其中demo意为人民,经常指人民中的平民;cracy是政治或权力。英文“共和”(republic)一词源于古罗马。意为“公共的”,源于populus,意为“人民”。所谓“公共”的即为“人民”的。所谓“公共”的即为“人民”的。所以,民主与共和都意味着国家属于人民,由人民掌握权力。两者虽非同义词,但其内涵在很大程度是交叉的。民主是希腊人的共和,共和是拉丁化的民主。按当代著名民主理论家达尔的说法,它们并非表示两种不同类型的政体,只是表示不同的语言来源而已。(丛日云:《解读1949年国号之争》,《炎黄春秋》2012年第12期)

民主与选举差不多同义,所以无论是议会共和制,还是总统共和制,都采用代议制,都需经过选举产生国家权力机构,由这些机构代替人民行使最高权力。因此,真正的共和制,是真正实现了人民当家做主的政体。现代民主、共和制,无论政府是由民众直接选举产生,还是由民众选举出的议会(政党代表)间接选举产生,它都意味着两个原则:真实的、自由的民主选举,以及在此基础上确立的不同政治机构、群体、力量之间的责任关系,而这种关系是由宪法确立并予以保障的。

现代民主政治中的共和,是在自由、平等、民主和法治等现代政治理念基础上的共和,其表现为宪政,因此称为“宪政共和”。宪政必须通过分权制衡的有效制度安排才能实现。市场经济、人权保障、公民社会等是共和国的题中应有之意。市场经济与宪政民主是同一逻辑在经济、政治领域的表现,这个逻辑就是竞争。

观诸历史,可以发现:帝制结束后的中国,虽然名为共和,实际上并无妥善的制度安排,民国初年的议会政治昙花一现,很快就被袁世凯和孙中山折腾没了。而孙中山准备实行的是党国体制。

三.党国逻辑:主权在党,一党专政


党国体制,即党国同构、党国一体、 以党治国的政治体制。具体分析,“党国”的“党”,含有党义、党组、党魁、党员、党章、党纲、党纪、党军等不同内涵,相应地也就有以党义治国、以党组治国、以党魁治国、以党员治国、以党章(纲)治国、以党纪治国、甚至以党军治国等等形态。

党国体制的真正特点是一党专政,由一党(实际是党魁)掌控党权、军权、政权乃至八权。这种制度来自苏俄革命。苏俄革命的经验是党创制国家,定党义于一尊,以党领政,以党治军,实行一党独掌政权,不和其他政党分享政治权力,进而禁止其他政党的存在。孙中山对此极为欣赏,多次表示“欲以党治国,应效法俄人”,“先由党造出一个国来”,而后“将党放在国上”,“完全以党治(实行之)”。改组后的国民党仿效苏俄的办党建军经验,把党建成一个具有群众基础的现代动员型政党,并建立了一支由党控制的新式军队。孙中山之后,国民党将之发展成为一党专政、进而成为个人独裁的领袖专政的排斥性体制。(陈明明:《党治国家的理由、形态与限度――关于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一个讨论》,《复旦政治学评论》第七辑(2009年))

中共本来是共产国际远东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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