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强：专政的两个传统与“无产阶级专政”

内容摘要：专政的古典传统是采取临时中断共和的军事独裁措施保卫共和政体以及共和国，其有着严格的法定程序和时间限制。但法国大革命中的“雅各宾专政”开创了不同于古典专政的近代革命专政传统，其具有意识形态政党基于暴力垄断政权的特质。“雅各宾传统”在追求同质化的政治共同体过程中会产生：首先镇压“反动派”，继而镇压“反对派”，最后“自我镇压”的专政加速循环模式。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思想更多的延续了专政的古典传统，而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思想无论理论还是实践都更趋近于“雅各宾传统”。

关键词：专政 无产阶级专政 古典传统 雅各宾传统 暴力加速循环

一、“专政”的原意及其古典传统

专政作为一种政治制度起源于古罗马共和国。古罗马共和国遵循共和主义的政治伦理，设计了多元共存、相互制约的复杂权力体系，贵族、平民、军队各自占有彼此承认的政治地位。两个执政官负责行政权，其由成年男性公民组成的公民大会选举，而由贵族组成的元老会掌握着立法权。这种混合的均衡政体与之前一权独大的王政时代相区别，被称为共和政体。

罗马人一直警惕王政的回归，但由于均衡政体固有的制衡性，在面对重大危机时，往往缺乏有力的政治决断，而导致共和国陷入危险。所以罗马人设计了一种临时措施：当国家处于紧急状态的时候，临时中断共和，赋予执政官或军事统帅临时不受议会制约的独裁权力，成为独裁官，我们可以将之称为“古典专政”。《罗马史》中记载：“遇到非常情势，两个元首（执政官作者注）之旁便出现一个独一的元首，在某种意义上由这独一的元首代替那两个由国家选举的元首，此人就是‘陆军统领’‘magister populi’，又称独裁官 dictator”。 “其特殊用意，在于一旦有战事，可免除分权之害于一时”

在《罗马政制史》中有一段类似的介绍：“在面临重大危险或必要的情况下，执政官的权力被暂停，创设一个独裁官，即‘magister populi’（人民长官）……这种特别的官员不能持续任职超过6个月以上”。独裁官拥有超越性的绝对权力，“它的统治权不受人民申诉（provocatio ad populum）和保民官的否决权（intercessio tribunicia）的限制，它的任命方式不同于民众大会的选举。”

“古典专政”带有明显的军事目的。罗马共和国本身经常性的处于对外战争中，“独裁官”是调和共和体制与战时状态的过渡。“独裁官拥有一种独特的、军事性的职权。从历史的角度看，城内治权和军事治权之间的区别同样也可以根据独裁官的治权与执政官的治权之间的对立来区分。这种独特的军事治权可以从（人民长官）这个古代称呼本身推断出来……独裁官的位置是在步兵队伍中。”他是古代的长官，是百人团军队的首领。所以古典专政的出现，往往与共和国的军事危机相伴随。但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古典专政主要针对外部军事危机或内部武装叛乱，但并不涉及共和体制内的党派斗争或政见冲突。

“专政”是与“共和原则”对立的非常措施，“独裁官总是被认为‘奇特的’，甚至是与自由的共和国相对。”从性质上说专政是与共和制相对立的独裁政体，所以“在历史上的共和国政制的框架中它还是完全反常的。”由于其与共和体制性质对立，专政的目的被严格限定在保护共和体制的范围内。为了防止共和体制被临时性的专政反噬，独裁官和古典专政被赋予很多严格的限制性条件，首先作为保护共和的非常措施，专政被规定有明确的过渡性和临时性：“由于对最高官员权力的宪制上的限制，独裁官变成一个特别的管制，他有着非常有限的任职时间上的限制，这恰恰是由于他所具有的特征”。“独裁官的任期受着双层限制：第一，他即是两个执政官的同僚，而且是其中一人所推举的，所以他的在为期限不能超过他们的法定任期；第二，他的任期依规定以六个月为最高限度”。 “这种特别的官员不能持续任职超过6个月以上”。其次“专政”必须是经过议会合法授权的，专政期间独裁官也要尊重基本的宪制和法治原则，不能妄图改变共和体制。专政并不是凭借暴力取消共和及法治，而是经过合法授权临时中断法治，其合法性来源于议会的授权。没经过议会授权，或者违背议会授权擅自延长专政时间则是僭主政治。而且即使在专政期间独裁官依然需要对元老会负责：“其对决定不容许向人民申诉和形式否决权，以及面对元老院，无论关于遵守指示，还是关于汇报工作，都拥有比执政官更大的自由。”在专政按期结束后，独裁官需要依法向议会交还权力。

所以，古典专政本意上是经过合法授权的“非共和”的临时性独裁。它在本质上是服从并遵守共和宪制的，其目的被严格限制在应对突发军事状况，保护共和国的范围内。为了防止其破坏共和政体，其具有法定授权、限期结束和尊重宪制并对元老会负责等诸多严格限制。

二、近代专政的“雅各宾传统”及其暴力循环

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是现代性诞生的重要政治标志，法国大革命结束君主专制、建立共和制民族国家、制定《人权宣言》并对其后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政治解放起到引领作用等正面意义得到广泛肯定。但其决断的对待传统造成历史断裂，激进革命的政治和社会成本过高等负面效应也广受批评。对法国大革命负面评价最集中的是大革命中“大恐怖”的非正义性――大量无辜者的生命断送在“革命专政的断头机”之下。法国大革命是一个由不断发生的革命和政变构成的复杂历史过程，“大恐怖”仅发生在1793年―1794年的“雅各宾派专政”期间。“雅各宾派专政”不同于古典专政，其开创了一个新的近代革命专政传统，这一传统不断深深嵌进法国的革命史，也深远影响了20世纪包括俄国和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革命进程和制度选择。

“雅各宾专政”改变了古典专政作为临时中断共和的应急措施的本意，将专政打造成某一党派依靠暴力独占政权的体制。“断头机里出政权”，雅各宾派通过死刑消灭所有威胁、挑战和制衡他们的其它政治力量，从而达到雅各宾派独掌政权并无阻碍的贯彻其党派意志的政治目标。

不同于“古典专政”在尊法限时原则制衡下的有序性，“雅各宾专政”具有一个“暴力专政加速循环”的制度陷阱：其最先以专政镇压革命的对象――反动派；革命取得初步成功后，其会利用暴力镇压其它与自己政见不同的革命派系，即镇压反对派；最后他会将专政对象扩散到整个社会，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被镇压者，直至以专政的方法进行专政集团内部的自我清洗，即“自我镇压”。我们可以从雅各宾派专政建立到实施的过程中，窥见其“暴力加速循环”是如何展开的：

第一阶段“消灭反动派”――打倒国王、贵族和僧侣

1789年，为摆脱财政危机，路易十六被迫召开“三级会议”企图增税。但聚集起来的第三等级议会为了获得独立的政治权利，单独成立“国民议会”并要求制定宪法限制王权，其因此与国王发生对峙。在对峙过程中，巴黎爆发起义，国王被迫妥协，接受了国民议会的合法地位及其立法权。随后“国民议会”改名“制宪会议”，废除了贵族和僧侣的封建特权，并颁布了《人权与公民权宣言》，随后在1791年9月3日，“制宪会议”通过了宪法，9月13日国王宣誓效忠宪法，由此确立了法国君主立宪制的宪政体制，法国大革命取得了重要成果。

“制宪会议”闭幕后重新选举成立“立法议会”掌握国家立法权，国王享有行政权和对立法议会法案的临时否决权。在“立法议会”中形成了三股主要政治力量：以“王政派”为代表的保守势力，以君主立宪派为代表的中间派势力和以吉伦特派为代表的温和共和派势力。而坐在议会最左侧阶梯上方的激进雅各宾派，当时处于议会权力的边缘地带。

1792年4月由于奥地利收留并包庇法国的流亡贵族，法国决定对奥地利宣战。但在最初的战役中法军接连失败，被“自卫本能”刺激的巴黎民众认为法军的失败是“反对革命的奸细”的阴谋，而受到刺激的立法议会则通过了对流亡贵族更加严厉的打击措施和流放反对派教士的法令。而在此时国王否决了这两项法令，并下令重组了内阁。随后发生了民众冲击议会和王宫，并软禁国王的事件。在国王与立法会议的政治角力过程中，雅各宾派依靠底层“无套裤汉”势力成立了“起义公社”，并于8月10日发起暴动，推翻了君主立宪制政府，逮捕了国王，并成立了由雅各宾派控制的巴黎市政当局――巴黎起义公社。

随后国家的合法政权“立法会议”及其指定的行政机关“临时执行委员会”与雅各宾派控制的市政府发生了一系列权力摩擦，雅各宾派企图以巴黎市政当局的名义统治全国的努力失败了，但其在9月2日对监狱中政治囚犯和刑事罪犯进行了大屠杀，极大震慑了立法议会中的议员。由于君主立宪制被推翻，9月20日“立法议会”重新选举，成立了新的最高权力机关“国民公会”，虽然在“国民公会”中吉伦特派依然占优势，但雅各宾派凭借暴力和恐怖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政治影响力。1793年1月在雅各宾派的策动和运作下，“国民公会”处死了国王路易十六。在这个阶段革命的主要敌人是国王以及不愿放弃特权的贵族和教士阶层，从革命的话语来说，革命的镇压目标是“反动派”。

第二阶段，消灭“反对派”――镇压革命的同路人

但处死国王并没有解决法军在战场上的失利，随后法军再次被奥军击败。雅各宾派不满于在议会中处于弱势地位，因此将失败推究于党派阴谋。在3月10日雅各宾派再次成立“暴动委员会”，策动了密谋暴动，准备对吉伦特党下手：“在代表们在国民公会开会的时候杀害他们”。结果由于多方阻挠，暴动流产，随后国民公会追究罗伯斯庇尔和马拉的罪责，将他们关进监狱。但很快雅各宾派组织“无套裤汉”将他们营救出来，并推翻了国民公会的全部指控。雅各宾派没有因为这次失败的暴动受到任何惩罚，这大大强化了他们的自信。5月31日罗伯斯庇尔和马拉再次发动政变，6月2日巴黎革命公社武装包围了国民公会，并将两门大炮对准国民公会全体议员，并当场抓捕了议会中的吉伦特派领导人。7月28日吉伦特派被宣布为非法组织，“180余名吉伦特派议员中，有140人被监禁或被消灭，24人想办法逃跑了。”雅各宾派再次通过暴力政变获得了政治优势，并掌握了政权。

雅各宾派的暴力政变激起了法国国内反雅各宾势力的反弹，公开鼓吹独裁统治和屠杀马拉在当年7月遇刺身亡。里昂、旺代等各郡爆发了吉伦特派反对雅各宾派的暴乱，很快被保王党利用成为反法国政府的武装叛乱，对外战争中的反法同盟的军队也在步步紧逼。面对内忧外患，雅各宾派决定采取“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革命政权”：“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