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元:台湾:在资本与强权政治之间

作者:朱天元发布日期:2016-03-23

「朱天元:台湾:在资本与强权政治之间」正文

“五十年后,冷战已成过去,而台湾依旧徘徊在认同的歧路上。在这个充满生命力的,美丽而庸俗,热情而反智的岛屿,在这个永远在寻找未来趋势和主流价值的土地,在这个人人边缘,没有中心的社会,思想、记忆和认同似乎都已成为难以承受的负担。然而没有了思想、记忆和认同的重量,台湾将永远是一叶浩海孤舟。“在《想象的共同体》的台湾版导读中,吴人这样写到。而安德森笔下那些在船坚炮利的殖民者下依然创造了民族的认同,以传说、诗歌凝结想象的知识分子的情结与孤独,又似乎投射到了这位曾经的学生运动领袖,现在的政治学学者身上。安德森称赞他为“反抗国民党独裁统治斗争的年轻英雄,一位坚定但心胸开放的台湾民族主义者”,而他则从安德森身上汲取知识的冷冽和热忱的道德力量。

台湾自古便是帝国的边陲,也难逃在大国政治的博弈之间被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命运。在新自由主义的资本的无孔不入和现实政治的利维坦世界里,吴人在他的名作《贱民宣言――台湾悲剧的道德意识》中悲愤地把台湾人视作世界秩序中的"贱民"。他也曾绝望地呼告,“贱民的困境强迫成就了道德的民族,然而困境的道德意义不会终结困境,道德主义也不会解放贱民。在帝国强权眼中,贱民困境没有任何实践的意义─它属于某种悲剧美学的范畴:‘旁观那必然毁灭的命运,我们优雅地轻叹,我们世故的灵魂获得净化。啊贱民的悲剧,救赎了帝国的堕落......’那么,贱民自己又有什么出路?有什么救赎?”然而也似乎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代又一代台湾知识分子学会了在不义的政治里寻求自我的意义,用知识和实践照亮帝国的伪善,在熹微的星光之下“推翻宙斯仰赖强制与暴力的僭政,建立最初的城邦共同体。”

吴人经历过威权的末日,身份认同的迷茫和学思上的困惑。他是台大的第一位非国民党籍的学生会主席,成为特务的眼中钉,也曾在台海危机中恍然大悟中国与台湾的割裂,他曾挺身而出批判过陈水扁时代民主化的庸俗与贪腐。今天他呼吁台湾的“转型正义”,希图唤醒台湾意识。在他背后似乎有一串长长的影子,廖文奎、彭明敏、郑南榕,他们在一个挣扎于帝国主义和资本之间的小小岛屿,反抗着现实政治的荒谬和暧昧的台湾身份,却无法放弃这个荒谬、无意义残酷的现实。而他们自己的存在与反抗就是一种独特的美学,他们自己就是台湾民族的道成肉身。

“转型正义”中的台湾社会

问:蔡英文的当选会不会使得台湾形成新的认同?此次大选之后,国民党又将何去何从?

答:我认为蔡英文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但她台湾主体意识是没有错的。不过,她也不像李登辉,会提一些大的理论和口号。我觉得她会尽力维持现状,然后做内部的动员与调整,就是维持一些法统上的外衣、维持中华民国的形式。

现在已经有一个个案,就是两岸的监督条例,现在正在审,可以看到民进党的策略是,倾向于维持大陆跟台湾的既有关系框架,往中间靠,他不希望去挑衅,或者不希望去刺激中共。

所以,我认为蔡英文对外不会很激进,但是会尽量在内部,使台湾逐渐“本土化”。这个倒不只是她个人的信念,而是整个社会的共识。

因为,外省的第三代出现第四代出现了“移民的土著化”现象,在第三代、第四代中已经慢慢稳定族群的边际,不会再有曾经的本地人与外省人的冲突。很多外省人的后代,自然而然认为自己是台湾人。

另一个原因是,“中华民国”流落到台湾来,不管“中华民国”对外如何宣称代表全中国,但是实质上,中华民国的领土只剩下“台、澎、金、马”了,这个现状在台湾已经七十年了。这个政权本来被很多人认为是外来的,所以大家不喜欢这个政权。因为权力都被垄断,你也没有办法参与了。可是过去二十年的民主化,把这个国家变成了成台湾社会,使台湾对它有了归属感。所以,在台湾的社会,你会发现两个趋势,社会跟国家的两个面向去看。一个是社会,各个不同时代来的那个移民的群体,通过通婚等漫长的社会整合,在自然的社会过程中逐渐融合起来。另外一个因素是国家政府的层次,中华民国这个外来政权,逐渐跟这个社会产生关联。后来在民主化过程当中,确切的建立一个稳定的连接,这是一个事实。国民党不会处理这种关系,自然而然地失去了社会的支持。

国民党现在的一些新生力量,提出来的改革方向是,希望国民党变成一个本土的左翼政党。但是,这个想法在国民党的上层很难渗透。

问:您怎么看国民党选前内部的“换柱”,国民党是如何在台湾逐渐失去年轻人的?

答:国民党“换柱”闹剧的出现,足以表明国民党内部结构已经扭曲到什么地步。国民党在台湾可以称霸那么久,不是真的靠意识形态的宣传和所谓“中华民国”的法统。它靠的是一个非常扎实的利益交换,他让台湾人尝到了甜头。第一,地方与中央政权交换,让你能够拥有一定的自治权;另一个是经济高速增长的分红,国民党基本上还是比较要以台湾为主体的发展。所以台湾在国民党时代开始,事实上是越来越本土化了。马英九能执政,并不是因为台湾支持统一,第一是陈水扁失败了,第二是台湾人对当时中国因素了解不够。当时台湾人还是期待中国市场的繁荣能够带动台湾经济再次腾飞――台湾人有一种政经分离的倾向,政治跟经济分离,政治归政治,赚钱归赚钱。台湾是一个海岛要靠经济,所以你不可能锁国。所以大部分民众的想法是,“我对中国没有恶意,但我希望去能够加入中国市场,去赚钱”。这个是合理的一般人的想法,国民党是利用这个心态。

国民党过去在经济发展上面有一定的绩效,所以台湾民众愿意给他们机会。就是国民党能够比较稳定地发展经济。而90年代当局的努力,则是解决内部的族群矛盾。把台湾岛内最大的矛盾解决后,国民党不再是外来政权了。后来的陈水扁只是一个守成者――他在2004年只拿到三分之一的票。后来陈水扁因为贪渎案件入狱,使马英九政府重新崛起。大家对马英九的期待是,希望能够利用“中国崛起”的机会,让台湾经济也起来。

马英九政府之所以导致“太阳花学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把台湾跟中国经济挂钩的方式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附庸化,一个是利益被中介掮客占据了,那些掮客全部都是大资本家。整个台湾社会被新“自由主义”的逻辑牵涉进全球化的进程中,国民党认为全世界都在全球化,何必要把台湾和中国大陆切割呢?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新自由主义”最坏的一面,就是所得分配不均。这样的后果,就是两岸的不断疏远。

问:有人批评台湾的“太阳花学运”会使整个社会陷入民粹化和社会共识的分裂,您怎么看?

这种讲法的出发点是”法实证主义”。“法实证主义”讲的是,只要是法律,不管它是谁定的,不管怎么定出来,公民就必须遵守,也就是 “恶法亦法”。另外一种是“恶法非法”,那是自然法的观点。自然法认为,有一种超越实证法以上的某种普遍的正义观念,你定的法要是违背了那个原则的话,你有权利去反叛它,或者去抵抗它,所以就属于“公民不服从”的概念。美国的梭罗与印度甘地,秉承的就是这一类想法。

对这些学生来说,“太阳花”谈不上革命,应该比较算是一个公民不服从。也就是说,他觉得你的整个行为是违背法律的:虽然立法院有权去处理这个问题,但是服贸协定的合法性本身还是有问题。第二个,就算形式上勉强合法,但是他们认为缺乏正当性,决定服贸协定的这整个宪政程序,排除了很多人的参与,马政府把它变成一个私相授受的性质,立法院在这个过程当中缺乏充分的讨论。所以青年学生认为,就算你符合形式的合法性,但是缺乏正当性,那我要去反对他。

“公民不服从”这个概念有一个很重要前提是,当我故意去以身试法的时候,我知道我会被处罚。但我愿意接受这个法律的后果。所以“太阳花”里面很多学生后来被起诉,让法律去审定他们有没有罪,如果是真的有罪,那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以,台湾太阳花运动其实是一个温和的公民不服从运动;而所谓的“占领立法院”也是利用王金平和马英九政争的产物。

当然,要不是有过去六七年来整个台湾从“洪仲丘案”以来的社会运动的酝酿,太阳花运动是不会有这样的声势的。从“野草莓运动”以来,年轻世代大量的进入到台湾的公民社会,所以民进党以及各个大大小小政党都有新生代,然后再加上各种社会运动,你可以看到整个年轻时代起来,不是突然出来的。他们针对的是,马英九对中国大陆的政策,以及他的“过度开发主义”。马英九的经济发展的思维是国民党在1960年代的旧的思维。他以为只要到处大开发,获得经济利益,就会得到民众的支持。但是 ,台湾这个社会已经走进“后开发社会”的阶段,也就是我们要追求的是生活品质,而不是一味追求GDP增长。所以两者合在一起,事实上相当程度上激发了社会强烈的反弹。而社会的反弹力量,不是突然出来的,一个是新生代进来,另外就是公民社会的网络组织,这在台湾的民主化过程当中,已经培养了二三十年了。台湾的环保运动、女权运动、人权运动,都是在1980年前期和当时的民主运动一起出现的。

所以,民主化有个好处,一个是在政治上,让大家可以直接选举自己的代表,然后可以参与体制,表达意见,公民就会加强对这个体制的认同。另一个是,因为大家习惯表达,所以这个社会会产生一种自主性,不太容易让公权力对民间进行打击。所以现在台湾政府的力量在变弱,或者它正在被社会驯服,形成一个很微妙的关系。每一个社会运动爆发的背后,都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和联系。

“台湾意识”的萌芽与民主化转轨

问:您参与过台湾80年代的民主运动,您认为台湾的民主运动与当时亚洲的民主运动,比如韩国,有什么样的不同?

答:台湾、南韩都是美国冷战的第一线,都是美国扶持下的军事威权政权,但是两边民主化的过程不是很相似,韩国对社会的控制没有国民党那么强,国民党的控制是非常有力量的。南韩事实上的军事政权因各种原因经常发生政变,统治的基础并不稳固,他们不像国民党是个连续的政权,所以他们高层之间、精英之间的更迭跟变换,斗争很强。国民党到台湾来,设计了一套很特别的方式来控制台湾。

第一,跟所有的外来政权一样,首先必须清洗本地,让一些反对者入狱。除了此之外,国民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交换体制――台湾学者叫吴乃德将其概括为所谓的“威权侍从体系”,就是说国民党和台湾本地的精英维持着不对等的关系。国民党是外来政权,它在本地没有社会基础,那总不能永远用暴力镇压,,只能寻找本地的协助者,所以它就设计了一套方式,就是和本地人做交换,我容许你跟我分享一部分的政治权力,但是你必须效忠。所以最后国民党设计了一个两级制,中央是国民党控制,地方――省跟县,这些由外省人来把持,然后省以下属于各县市的国民党政权,就让本地的政客来充分参与,以这种交换体系把很多台湾的领袖、本地的政治精英纳入国民党的体制里,所以它形成一个非常稳定的结构。

“美丽岛事件”

从1950开始做第一次的地方选举――省议员选举,他就是因为“二二八”跟“清共”以后,国民党已经把一整个世代的不服从的精英差不多都清理光了以后,他要创造他自己的、效忠于国民党的本地精英。它用的方式就是开放选举,省议会、县市议会由民间直选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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