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时评、网络与媒体精神」正文
感谢张志安老师,感谢复旦大学。按照演讲的俗套,讲者经常要找一些材料和听众套近乎,我也不想免俗,就想到了一些往事。贵校盛大百年校庆时,我也曾参与编辑某个宣传手册.很高兴接到任务,拿到材料一看,比较零碎,就赶紧策划选题、约稿。
但贵校的一些领导说:我们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这些零碎的东西也不能放弃,于是,我就改改标题……领导又说,要不你还是重点改改版式吧!后来又说:版式也得有规矩……总之,这事儿搞得很惭愧。
不过,那次参与编辑宣传手册,让我了解了复旦的百年光荣历史。好,套磁的话说完了,我的题目是时评、网络和媒体精神。
几乎所有媒体都有时评这个栏目,其实,我们平时吃饭闲谈的时候,也都是在搞时评。所以,我想先提个问题:时评是什么?或者时评的作用是什么,它是要干什么?
有些人这样问的时候,其实就预设了答案:时评没用,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这是一种偷懒的思维方式,答案可能没那么简单。有没有人愿意回答呢?好,我点名,第一个我点梁启超(观众笑)。
其实大家对梁启超的认识不一定那么充分。其实,他基本没什么可以传之不朽的学术著作,但在当时,乃至延续到现在,他的影响都少有人匹敌,但不是在学术方面。他真正的身份是一个时评家,他在各种报纸发评论,《万国公报》、《时务报》,等等,许多政论在社会上影响很大,他的学问,都体现在时评中。
梁启超说:“惟所论务在养吾人国家思想,故于目前政府一二事之得失,不暇沾沾词费也。”从他的这段话看,时评的作用就是促进社会改良。
第二位,我要点李普曼。他可能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时评作家,据称在美国250家报纸、20家杂志、25种语言发表过他的专栏文章。他说:“新闻像一束探照灯的光柱不停地移动,从黑暗中把事件逐个暴露出来。”
第三位,是储安平,他说自己主办的《观察》:“这个刊物确是一个发表政论的刊物,然而绝不是一个政治斗争的刊物。我们除大体上代表着一般自由思想分子,并替善良的广大人民说话以外,我们背后另无任何组织。”
中国(历史上)有大量的“失踪人口”,储安平也是其中之一。政府也再也没有兴趣调查失踪人口到哪里去了,他就作为“失踪人口”留在我们的史册上。
此外还有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看法,这其实也是一种很重要的观点,“魏民岩”在2003年11月12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这样一篇文章:《坚持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以正确舆论引导人》,其中说:“结合新时期党的新闻工作实践,当前牢固树立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应该着重把握以下几条:一要坚持新闻的党性原则。这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根本原则。必须坚持党对新闻工作的领导,坚持新闻媒体是党和人民喉舌的性质,自觉宣传党的主张,积极推动党的思想理论和方针政策的贯彻落实。……”
“魏民岩”显然是笔名,是“是为人民代言”的意思,有时候,《求是》杂志呀,《人民日报》呀,会用这种笔名发一些评论,这种现象很有意思,大家有空研究一下。
所以,对时评的看法当中,包含着舆论政治、媒体思想乃至文化传统等等很多方面的不同选择。所以,现在就请一位当代知名时评家来讲一下(观众笑),讲得挺好的。(观众笑)(播放视频)
这是我在杭州的一次授奖活动上,因故缺席而录制的视频。第一次表达这个观点,则是在另外一个场合,2007年的《南方周末》年度媒体致敬活动上。这些年写时评拿过各种奖,但我最看重的还是这个年度传媒致敬,所以就在现场发表了感言,后来又写过文章。
昨晚“德国之声”打电话给我,问我这个南周年度致敬为什么没了。在中国,颁奖也是一种霸权,比如,我没拿过什么范长江奖,最高就是中国新闻奖二等奖,一等奖嘛,都知道基本会给谁。
所以像《南方周末》这种媒体有一种想法,就是在民间,将相对新闻专业主义的标准提出来,鼓励媒体人像“真正的”媒体人一样关注公正,社会建设,记录转型期的重大社会事件。这个奖一开始就有阻力,所以就没能叫“奖”,叫“致敬”,这其实也是一种尴尬。他们几次,至少两次,想向一个叫韩寒的上海人致敬,但都没能成功。南方都市报也有一个华语传媒大奖,不,不是奖,只能叫“大赏”。但到现在,《南方周末》已经不能再致敬了。
当年《南方周末》给我的“致敬理由”是:
“他宛如侠客一般游走在传统媒体与网络中间,他的评论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诸多领域。在新闻事件中,他总能在众说纷纭中找出真问题所在,并将之说破,也总能把那些被故意混淆的概念厘清。他的评论距离‘正确的废话’更远。更值得一提的是,长平不仅是懂得评论技巧的人,其评论所体现的深厚人文情怀,亦令人印象深刻。读他的评论,能感到作者对普罗大众的感情、对个体自由的尊重和对普世价值的敬畏。
“长平也许不是一个高产的作者,但他一定是能给读者带来惊喜的人。”
那么我的时评观是:
“对我来说,时评与其说是一种写作,不如说是一种行动。如果说写小说是在书斋里码字,在名山大川中立碑,那么写时评就是在大街上呼号,在广场上呐喊。时评作为一种写作,远远不能和文学媲美,但是作为一种行动,我相信它的价值。”
我这个人,行动上拖拖拉拉,为了到上海来见大家,改了两次机票。所以,对我来说,时评是坚持行动的一种方法,自我交代的一种方法,写作的目的首先是解决我的个人政治问题。这看起来跟公众对我的评价不符,其实不矛盾,通过我的个人救赎,履行一定的社会责任。
但我很少有机会充分地阐述一下自己从事新闻和时评写作的动力。我们都受到相似的教育,我在上海生活了三年,有些时候,走在干净美丽的大街上,有一种冲动:我能为这个城市做些什么?在高楼林立之下,我很渺小,需要通过被需要以确立自己的价值。我甚至想把“我能为这个城市做什么”这句话写在一篇文章里,但后来我觉得这有问题。我们更该做的是看透钢筋水泥背后的秩序文化迷障,问一问,这个城市对我们有什么用?
政客总爱忽悠人,肯尼迪就说:“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是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
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在2006年去世了,他曾经多次访问中国,他的理论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思想资源之一,但,中国媒体人真正了解他的似乎并不多,在《资本主义与自由》一书中,他一开篇就尖锐批评肯尼迪的这句话:
“家长主义的‘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意味着政府是保护者而公民是被保护者。这个观点和自由人对他自己的命运负责的信念不相一致。带有组织性的‘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意味着政府是主人或神,而公民则为仆人或信徒。”
这是面值最大的一张日元钞票,上面的头像是日本明治时代著名思想家福泽谕吉。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日本国家的历史,只有日本政府的历史。这又是什么意思?举个例子,前一段《南方都市报》发表了一篇评论:《爱国不等于爱朝廷》,就是这个意思。这篇文章其实是对梁启超一篇文章的重新阐释,又补充了一些对陈独秀文章的介绍。
梁启超说,中国之所以积弱,根源之一就在于国人不能正确区分国家与朝廷的概念,以致爱国心没有用在正确的地方。国家是什么?朝廷又是什么?“今夫国家者,全国人之公产也。朝廷者,一姓之私业也。国家之运祚甚长,而一姓之兴替甚短。国家之面积甚大,而一姓之位置甚微。”
陈独秀在《我们究竟应不应当爱国》里说:“若有人问: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我们便大声答道:……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
如果梁启超活到现在,恐怕他还是会认为很多人没有分清国家和朝廷。另外一个学者说过,我们说的国家至少包含四个英文单词:State;Country;Land;Nation。现在似乎比以前更含糊,经常有人问:“这国家把你养这么大,你怎么能骂国家?”其实他前一个“国家”说的是土地、民族,后一个国家说的是政府,这是一个话语圈套。
说到话语圈套,还有人总是这样问:你是精英的还是大众的,你是理性的还是建设性的,中国应该管松点好还是管紧点好……对这类问题我基本都拒绝回答,这是语言圈套。我们需要换一种思想,一种语言,去思考和表达,走出这种问题。
但其实我们很难跳出这种圈套,我们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媒体还在不断重复,比如CCTV,它有一个纪录片叫《大国崛起》,它就是上述我批评的那种国家观念,而且忽略了很多历史事实。后来我遇到编导任学安,他很诚恳地对我的批评表示感谢。可见和央视还是有很多对话空间的,可惜不体现在节目里。
我的批评文章标题叫《大国崛起不如个人独立》,发表时编辑改成:《只有个人独立才能大国崛起》,这很有意思:两句话不一样,他还是把大国崛起当目的,这是很多人能接受的说法。
我们有一整套国家主义、集体主义的教育在后面,这对我们对我们的思想,是一种笼罩,即使不是控制。我们要跳出来。而且我很想说,从理论上,这或许会导致极权。
这种笼罩会影响到我们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也许有时我们意识不到它,却受到它的影响,比如复旦学生登黄山遇险,求救以后发生了悲剧,很多媒体报道,复旦学生也有很多反思。于是就有这样一种观点:要加强管理。对啊,学生怎么能乱跑,给警察添麻烦。“加强管理”,出了任何事情,都会有这种“正确”的反应。加强管理,是不是就等于设限,甚至不准?
这是很奇怪的,比如一个学生,想加入社团练书法,难道不批准就不能练书法?对学生社团根本不应该提这种要求,但大家都习以为常。学生可能有风险意识不够等等问题,这恰好是成长过程中管理太多的原因。
如果一个人有独立意识,有独立判断、独立承担风险和责任的能力――当然是相对的,也可以向大姨夫二姨夫求助,那么他可能自己选择不去登黄山,跟“加强管理”以后是同样的结果,但这是两套思路,两套治理和教育方法。
所以,高校应该摈弃这种陈腐而且不知所云的语言。我喜欢的是什么词呢,独立。上海有翟明磊办了个网络报纸叫《壹报》,我说我办的话就办《独报》,有报天、天、独。独这个字,是非常重要的。
在媒体中能做到独立而不迎合任何一方,是非常不容易的,那么大家猜到了我最喜欢的杂志是什么?《独唱团》。
我对《独唱团》的命运非常遗憾,且不说他的内容,难得媒体名字里有个“独”字,就这么没了。另一个遗憾的原因是我的稿子还没发,稿费还挺高。(观众笑)
我喜欢“独”字,所以要给《独唱团》写稿,但比较懒。我拖,他们又要送审,最终没发成。他们被禁了,我倒来劲了,文章没发,但也要秀一下。我写的是个小说。(展示截屏)
这是个串烧故事,和笑话有关。要不要我给大家讲一个笑话?这是一个色情笑话,需要了解一点历史背景。在我成长的年代中,各家里都有很多领袖像,风景山水,但衬的不是美女,是领袖,毛主席在井冈山啦,毛主席去安源啦。有兴趣的人可以研究一下,这是要传递什么信息呢?很有意思,所有的领袖,都喜欢干这种摆个姿势照像的事,被国会管得多的领袖干得少点,国会管得少甚至不管的,就干很多这种事,画像到处都是。
有那么一天,波兰文化部长就找了个画家,让他画个《勃列日涅夫同志在波兰》,画家说好。过一段时间部长来看画了:只见画面里是一个房间,窗外不风景,房间里一张床,床上一对裸体的男女。部长大怒:“这女人是谁?”画家回答:“勃列日涅夫同志的夫人”。“这男人是谁?”“勃列日涅夫同志的司机”。“勃列日涅夫在哪?!”“勃列日涅夫同志在波兰。”(观众大笑)
当然这是一个解构,所有的政治笑话都是这样;但也是一种发泄,甚至一种严肃的表达。我要通过这个故事,过渡到我的主题:网络。在网络时代,这叫恶搞,但恶搞这个词本身特别恶,也是一个圈套。
其实历史上从来都有恶搞,四大名著似乎三个都是恶搞,现在要拍电视剧,大家就说:“不许恶搞名著!”不知名著就是恶搞出来的。崔健明后天要在北京搞演唱会,他的成名曲《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就是恶搞,只是当时没这词,把这词往他身上一搁,他就搞不成了。
只是网络时代恶搞现象更突出,更容易,得给它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就被“恶搞”这个词给占了。网络的成就之一,其实就是恶搞丛生。庄子说:“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穆勒说:“专制使人变得冷嘲。”我对恶搞的定义,是弱者的武器,这句话来自美国学者James C.Scott对东南亚农民生存及反抗的研究。
这位学者说,对马来西亚农民的反抗,有精英式叙述:起义呀,反抗呀。可这是精英话语,其实民众在起义中是被忽悠的。“枪在手、跟我走”,像《让子弹飞》里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