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林 阳海洪:大屋顶思维:中国新闻教育思想的起源路径」正文
【内容提要】 “大屋顶”是梁思成提出的建筑设计理念,本文用以探讨中国现代新闻教育思想的起源路径,将中华民国时期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教育思想,概括为“大屋顶”教育观。它一方面坚持普遍原则,认为源于西方的现代传媒及其新闻教育制度具有普世意义,教育之目的是养成现代新闻观念,培养专门传播之才;另一方面坚持分化原则,将传统道德化为记者的个人修养与职业伦理,赋予新闻记者士人之魂。这种兼顾现代与传统“大屋顶”教育观,对于当代中国新闻教育仍有借鉴意义。
【关 键 词】大屋顶思维/新闻教育/徐宝璜/邵飘萍
“大屋顶”是梁思成提出的建筑设计理念。新中国成立初期,如何进行首都北京的建筑设计成为焦点问题。梁思成主张用中国传统建筑形式,来反映社会主义内容,即在现代高楼上,用琉璃瓦覆盖屋脊式楼顶。当时,这种大屋顶理论被视为资产阶级唯美主义和复古主义,梁思成的建筑思想因而遭到批判。[1]
大屋顶理论的核心是包容性,要求建筑设计兼顾现代风格与民族特色,力图打通传统与现代的两极,寻求两者之间的最大公约数,形成中国建筑设计的新理念。这种大屋顶思维,对于我们探讨中国现代新闻教育思想的起源路径很有启发。
1918年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成立,由徐宝璜和邵飘萍担任主讲。这是中国第一个系统讲授传媒专业课程并研究新闻学的团体,标志着中国现代新闻教育由此发端。[2]本文承接“大屋顶”概念,试图探讨徐宝璜和邵飘萍的新闻教育思想,为当代中国新闻教育提供历史借鉴。
一、传播之才:“大屋顶”教育观的现代取向
现代传媒相信人的理性能力,只是提供真实客观的新闻信息,而把价值判断留给读者。因此,“大屋顶”新闻教育观的现代性,是力求切断传媒与神圣维度的一切关联,确保传媒专业的自主性或独立性。当面对各种价值冲突即所谓诸神之争时,新闻信息传播者应该保持一种超然的姿态,不仅不能直接涉入其中,而且不能表现出任何倾向性。笔者认为,“大屋顶”新闻教育观的努力方向,一是传媒要由“定于一尊”转向各种主义的“众神并立”,把传媒还原为新闻信息的提供者和意见的自由市场;二是传媒要切断与治国平天下等神圣目标的联系,把新闻教育落实到培养合格的职业记者。
(一)由“定于一尊”转向“众神并立”
儒家强调“士志于道”,士人在传播信息时,以合道明德为基本标准。其立言,则为清议之论,形成批评政治、品评人物的“道德法庭”,从而产生强大威力;[3]其属文,则为载道之文,将“文”视为传播“道”的载体,即贯道之器,所谓“文者以明道”也。[4]“道”是传播的最高范畴,文以载道成为全部传播活动的前提。传播者以其文化威权,垄断对世界进行阐释的权力,其目的是树立儒家之道定于一尊的权威观念,其功能是对现实世界进行价值判断与宣传教化,虽然充满着人文关怀,但这种意识形态化的传播信息量小,且放弃了对超验世界的探索与科学客观的求真精神。
近代以来,儒家意识形态遭到质疑,“定于一尊”的权威观念不复存在,信息传播领域众神并立而且众声喧哗,培育着受众的自由意志和理性精神。理性最重要的功用,是它有结合和分解的能力。它分解一切简单的事实,分解所有简单的经验材料,分解人们根据启示、道德和权威所相信的一切;分解之后就开始建设,在废墟之上建起一座新的大厦,一个真正的整体。[5]
现代新闻理论认为,新闻报道属于认识论的范畴。新闻真实是事实判断,道德意识是价值判断。事实命题不能直接推导出价值命题,只可以证伪或证实,而价值命题则不能,两者之间应该截然分开。基于这样的新闻观念,人的价值判断是主观的和相对的,并且是完全不可通约的。为了避免人们之间因宗教信仰和道德选择的分歧而产生社会冲突,信仰自由主义的现代传媒,采取的策略是“去道德化”,在价值问题上保持中立与缄默。[6]具体来说,现代传媒将道德选择和价值判断都划入私人领域,传媒作为社会公器,必须保持道德的中立性。它只关心新闻信息的真实、客观与全面,保护人的新闻自由权利,却不能干涉人的宗教信仰和道德选择。
徐宝璜毕业于美国密苏里大学,深受西方新闻教育的熏陶。他告诫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学员们,“只有事实,可成新闻”,“苟非事实,即非新闻”;为确保新闻信息的真实性,记者在采访时要审查新闻事实,在写作时要据实直书,在编辑时“新闻要与观点分离”,编辑对于新闻报道如有意见,可于社论栏中发表,或于新闻报道之后,加以附注。因此,传播者不再是“道”的持有者和真理的垄断者,而是以“真正之新闻供给社会”。[7]邵飘萍认为报纸的第一任务,是给读者提供“最新而又最有兴味、最有关系之各种消息”;“事实乃最易于证明是非”,“其足令读者同情信仰,反较诸凭空臆断之言为有力”。[8]他们对传播新闻事实与价值判断的区分反复致意,表明传媒与意义世界无涉,关心的只是现象世界的真实与否。
事实与价值两分,传媒不再是真理的裁断者,而是为读者“供给参考材料之宝库”,是读者发表各种意见的“公同辩论机关”,这就必然在新闻教育中确立客观主义的报道立场。徐宝璜指出,“新闻纸既为社会之公共机关,故其记者亦为社会之公人”,不能对于一方有所偏袒或构害。邵飘萍也告诫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学员们,记者如果加入党派与团体,“则必有特殊之利害目的与色彩”,因而丧失其独立性,故记者要“确守第三者之高垒而勿失”,“常保其超越的与独立的透明无色之精神”。记者要想保证新闻信息的真实客观,就必须采取超然中立的态度,排除一切成见,心灵犹如不染纤尘之明镜,方能照见一切事物,使新闻事件的真相显现出来,把最终的价值判断交给读者。
(二)由“成德”转向“成才”
儒家之道是内圣之学,其教育理念是德性高于知识技能,虽也强调知识技能的重要性,但知识技能服从于士人的德性修养。教育之目的,乃是熟谙儒家经典,修身养德,训练应举技巧,以为帝国培养合格官员。但近代中华民族的危机使知识界意识到,只有提高国家实力,实现国富民强,才能挽救民族危亡。随着历史的展开,这种实力由物质层面、制度层面延伸到民智层面,国家富强之根本在于人德智体方面的发展能力。康有为指出人类之所以善辨善思,“惟其智也”。梁启超将“智”视作人类进化的本源,认为《春秋》三世,“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
近代中国主流社会阶层,从德性优越转化为知识优越。这种优越意识受到科学主义思潮的支持,也得到德性论之外的知识合法性支撑。因此,德与智开始分化,知识脱离德性而取得独立的地位,并且逐渐压倒德性,成为肯定人的能力的重要方面,从“成德”到“成才”,从内圣之学转向专才之学,这是时代的大转变。
现代社会,职业分殊。以个人权利为基础的现代法权,以市场交易为基础的经济制度,将人们从各种地域、行业、宗法血缘等社会网络中解放出来,通过合理化的知识分类与社会分工,将各种类型和取向的人类生活,囊括在它的广泛谱系之内,非身份性的形式平等的权利主体,成为建构国家和社会体系的基础性范畴,由此确认了新的道德/政治权利的合理性与合法性,瓦解了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社会结构。[9]
知识脱离德性获得独立的地位,四民社会向专业社会转型,这就要求科举教育必须转向专业教育,即通过专业性的分工和知识分类谱系,将民族教育体制综合在一个过程之中,从而为新的劳动和社会运转方式提供知识体制保障。1906年废除科举制度以后,按照社会分工推行的专业教育,构成国民教育体制的基本框架,新闻专业教育于是兴起。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宗旨,即为“研究新闻学理,增长新闻经验,以谋新闻事业之发展”,蔡元培也强调新闻教育的专业性,要求培养合格的新闻专业人才。
现代新闻教育的核心,是培养学生发现新闻、报道新闻和评论新闻的能力,即黄远生所谓的“四能记者”――脑筋能想、腿脚能走、耳能听、手能写。在专业训练上,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将采访、编辑、选题、报纸与通讯社经营管理等专业知识作为主要课目。徐宝璜十分重视学员的新闻职业素养,要求学员反应敏捷、追根究底、观察准确、博闻强记。邵飘萍同样要求学员加强知识训练,养成良好的观察能力,体格强壮,思维敏捷,行动迅速,能够适应新闻记者“饮食无节、起居不时”的生活。他还教导学员必须掌握社交艺术,以便采访到真正的新闻信息。
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大屋顶”教育观,是从专业角度理解和评判新闻教育的。徐宝璜和邵飘萍的指导思想,是为传媒确定一个平易却坚实的地基,将传媒同一切超出新闻信息之外的道德划清界限,捍卫传媒的专业自主性和自足性,强调新闻教育的根本目标是培养专门传播之才。
二、士人之魂:“大屋顶”教育观的传统取向
“大屋顶”新闻教育观在解决传媒“能做什么”的问题之外,还要求传媒建立相应的职业伦理,以解决“该做什么”的问题。客观、公正、独立、真实地描述新闻现象以反映事物的本质,并以服务于全体人民而不是某一利益集团为实践理念,最大限度满足全体公众的信息需求和知情权利,这是新闻专业主义追求的目标。[10]对此,徐宝璜和邵飘萍在开创中国早期新闻教育时,也吸纳传统道德资源,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为中国现代新闻教育服务。
(一)个人权利与群体责任并重
现代传媒以个人权利的法权制度和市场经济制度为基础,资本的逐利冲动使一些媒体偏离道德约束,为迎合某些企业、政府及受众的特殊需求而进行新闻报道。针对这种弊端,徐宝璜和邵飘萍一方面主张报纸要重视广告经营,实现经济独立,“毋须受人之津贴,因之言论亦不受到何方之缚束”;另一方面主张吸纳儒家的传统道德资源,召唤士人之魂,以为纠偏之道。中国传统士人以道自任,注重义利之分与公私之别,体现出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
徐宝璜强调报纸是社会公器,承担着群体责任,要以公众利益为原则,义在利先,私在公后;记者须具公心公德,见义勇为,要敢于同邪恶势力作战,“宁可牺牲一身以为民请命,不愿屈于威武而噤若寒蝉”;记者要有传统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的优良品质,“秉笔如董狐,褒贬如春秋,美刺如国风,对于合理之事,公益之举,助之张目;不合理之事,自私自利之举,抨击无余”,如此方能“不愧为社会之明镜,民众之导师”。
邵飘萍认为,记者之才,品性第一,“所谓品性者,乃包含人格、操守、侠义、勇敢、诚实、勤勉、忍耐及种种新闻记者应守之道德”;记者要有文人侠客梦,路见不平,拔笔相助,“苟见有强凌弱众暴寡之行为,必毅然伸张人道而为弱者吐不平之气,使豪暴之徒,不敢逞其志,不能不屈服于舆论之制裁”。
(二)专业分立与重心建构并举
中国传统四民社会的特点是伦理本位,职业分途。士为四民之首,也是社会重心所在,具有儒家文化规定的各种特权,是皇权制度与宗法制度联系的纽带。进入现代社会,儒学作为统一意识形态已不复存在,知识分子与国家的关系,已不同于传统士大夫与朝廷的关系,他们以专业化的形式介入社会活动,但通常并不直接干预官僚政治,而是与政治保持疏离与超脱。士人的逐渐消失和知识分子社群的出现,是中国近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11]
在“权势转移”的时代,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教育思想,一方面强调传媒是提供真实新闻的社会职业,教育之目的是培养适应这一职业的记者,但这种专业化却是自掘鸿沟,容易分裂成碎片状的意识形态团体;另一方面也发现报纸既是现代中国的公共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