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林昭四十年祭

作者:发布日期:2008-05-09

「傅国涌:林昭四十年祭」正文

一、超越时代的思考

1968年4月29日,不到36周岁的北大学生右派林昭在上海被秘密枪杀。两天后,上海公安局人员上门向她母亲索取5分钱子弹费。1980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重新判决她无罪。1981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布给她平反。

40年后,面对林昭的牺牲,世人不仅佩服她的勇气、壮烈和决绝,更惊讶她的思想。在整个民族几乎都停止了独立思考、陷入盲从、迷信和狂热的时代,她没有停 止思考,哪怕镣铐加身,乃至没有纸和笔,她以血为墨,以白床单为纸,在红色的牢狱中写下了大量血书。现在,我们只能看到极不完整的一部分,她在其中提出的 观点,她对时代和中国命运的思考,她使用的语言,都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她抛弃了当时无在不在的弥漫着火药味的斗争话语,找到了自己的话语方式,用自己的语 言概括那个时代。更为难得的是,她的批判不是破坏性的,而是建设性的。她的同伴黄政回忆,1962年她在谈到广大农村饿死人时,就说人民公社不合国情、不 合情理,应当及早解散,在农村实行耕者有其田;对于“割资本主义尾巴”,她提出应该允许私人开业经营,主张私人办厂成了她的罪名之一;她说要改变闭关锁国 的政策,加强与世界的联系,包括引进外资,借外债加速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她还提出了地方自治、联邦制等设想。这些今天看起来寻常、而且有些已变成现实的想 法,在当时的中国却无疑是一种空谷足音。

虽然她表示,作为一种权利,“那么天赋人权世人都拥有自己所应有的一份!谁也不比谁少即谁也不谁多!而是神圣的自卫权力本身便要求神圣的复仇权利!”但在她用血书写的那些传世文字中,她最终摆脱了简单的仇恨意识和你死我活的敌人思维――

“……我们反对什么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们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为蓝图而具体地按着它去建设生活,可不是一件简单轻易的事情,特别是要在这 样一个广大分散痼疾深沉的国家里来建设它,就更其复杂艰巨!……只要生活中还有人被奴役,则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样不得自由!然则身受着 暴政奴役切肤之痛再也不愿意作奴隶了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无视如此悲惨的教训,而把自己斗争的目的贬低到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主呢?奴役,这是可以 有时甚至还必需以暴力去摧毁的,但自由的性质决定了它不能够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够以权力去建立!……”

她在观念上找到了新的出路,对自由、生活、政治都有了全新的认识。她说:“高尚的目的根本不需要更加不可能用卑鄙的方法去达成,只有卑鄙的目的才能够与卑鄙的方法相得益彰地‘配套成龙’。”

她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一步步走过来的,她也有过轻信、迷狂和个人崇拜,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直到1957年之后,她才开始反省,开始追问,开始寻找,最终回归了良心,回归了人的本性,回归了生活本身。

1958年7月,当右派同学刘发清痛苦得吃不下饭时,她开导说,自己一开始也是吃不下、睡不着,还自杀,现在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北大 划了多少了个右派?全国有多少?”“反右斗争还在全国进行,它的性质、它的意义、它的后果、它对我们国家、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教训?我现 在还搞不清楚。但我要认真思考,找寻答案……” 她吞安眠药自杀获救后,又想到北海公园投湖自尽,“躺在一张椅子上想了一夜,弄明白了许多道理。” 在1957年5月在北大鸣放时,她并无右派言论,只是在张元勋他们遭到围攻时,挺身说了几句公道话,与此同时,她参加了学生刊物《红楼》开除张元勋的签 名。最后,她未能幸免右派的命运。她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说:“当我加冕成为‘右派’后,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体会我的心情的,我认为我热爱党的程度是压倒一切 的,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之相比拟。我不能忍受它对我的误解,而且误解得那样深。”她不顾自己的处境,为大跃进等原因造成的饥荒、大量饿死人的悲剧忧心如 焚,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青年右派一起办了油印刊物《星火》,坚持说出真相,并给领导人写信提建议,力图以微弱的力量阻止悲剧的蔓延,因此以“反革命”罪被捕 入狱。她通往1968年4月29日的路就此开始。

二、做一个人,不做一张牌

自从1960年入狱之后,林昭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是缺乏清醒的认识,她在写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长信中:“我很知道反抗者在我们的制度下意味着什么,而走 反抗者的道路在我们的制度下又将遇到些什么?”对于自己的结局,她早有预感,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在1963年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民间本在传说死刑犯受枪 弹费自己出钱,而一颗子弹价值一毛几分,我就自费购买了也没关系,只要给人一个死法……能把血流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眼目之前亦云不幸之幸矣!林昭的血都是 一点点一滴滴洒在无人看见的阴暗角落里的!”1966年,她对前来探监的张元勋说:“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杀机已定,哀求之与痛斥之,其结果完全相同!” 1968年,当她被折磨得只剩下不到70磅,大咯血,最后一次被送进监狱医院时,那个对她暗中怀有同情的医生悄悄说:“唉,你又何苦呢?”她则轻声答以: “宁为玉碎。”

她热爱生,但她只能做为一个人活着,她有个说法,祖先已从猴子变成人,“我这不肖子孙无论如何断难再从人变为猴子”。她不愿意任人摆布而苟全,也就是不愿 意变成人家手里的一张牌。她曾对审讯者说过在狱中做的一个怪梦:“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家跳上跳下,不断对我挥舞着魔棍,并指着一个木框子叫道:‘进去,进 去!变我的一张牌――我正缺一张黑桃皇后!’但我叫得比他更响:‘我是个人,知道吧?不是谁手里的一张牌!黑桃皇后!你让我当金花菜老K,我也不干!’” “我是个人”,这是她的底线,不容突破,不可妥协。她在忍无可忍、多少镣铐加身的情况下,对狱警发出的最严厉的责问也是:“你们究竟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生父母养的!?”

作为一个女性,尤其天性即有着爱美之心的女性,一个有着强烈的求真渴望又才华勃发的女性,她的思想掘进之路,自我反思之路,在许多方面是借助直觉,借助感 知的,正如她在1957年5月22日那个晚上站出来为受围攻的北大同学辩护,不是什么理性计算的结果。她反省自己少年时代的政治追求,“其出发点也只是热 烈的感性而并不如一些政客似地是冷酷的理性”,或者是“青年的激情而非政客的理性”。

她在狱中说自己的思想和方法等都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东西,但她同时说:“我不曾理性地去考虑和制订它们:这与其说是由于政治上的幼稚和不成熟,毋宁说是 由于青春代刚毅热烈的气质!虽然这二者也许不可分开。过去对着人们我也不止一次坦然承认:这个青年反抗者所作的诸般战斗行动大都源于直觉――感性,而不是 源于理性。理性在我只不过是或用以检验、反省以至理解感性的决定罢了。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感性,然而绝对无法代替感性!”

“我只凭感性与直觉行事:是非之间无他途,不成功即成仁;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义所在不惜身命,头颅可抛、热血可洒,他何足计?!是故从也不去跟作游戏似地横拟一种方案,竖排一个可能――只知为公大义,不知机会主义!”

这几段自白十分重要,对于我们理解林昭最后的道路和抉择简直就是一把钥匙。她从来无意做政治家,也做不了那种政治家。她被秘密枪杀前,曾几次在狱中自杀未 遂,其中一次是1964年2月5日因不堪凌辱吞药皂求死,急救过来,狱方责怪她:“你也是搞政治的,怎就没有点政治家风度?”她回答:“可惜林昭不是政 客”,“本来不懂啥子政治,到了被逼无奈撞进这滩不是人下的浑水,初志仍不过是凭着书生本色的一领青衫一腔热血。……要作个有‘风度’的‘政治家’或者干 脆地说:作个专门玩儿利害的冷酷的政客,自认不仅完全不是料坯更毫无培养前途!”

1962年,她保释在外,右派同学羊华荣前来看她,同游苏州拙政园,她表示面对当时饿死那么多人的局面,决心为自由民主而斗争。羊劝说她:“你具有诗人的 气质,不具有政治家的气质,诗人讲真情,政治家讲假意,你太真,不宜搞政治,否则必然会吃亏。”我感到,这番话是知人之论。确实,她只是一个诗人,一个具 有诗人气质的思想者,在本质的意义上,她并不想搞政治,她只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她致死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她的不认错,多位同学都提到,“反右以后,她死不认错,她是北大惟一不认错的”。入狱之后,“有人对她说:你只要承认一句自己错 了,就可放你出去。她回答道:‘不,我没有错,决不向邪恶低头。”她母亲劝她“孩子,你就认个错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他回答:“我怎么能认错!认 错就是投降,认错就是叛变,我没有错!”

她自述:“……林昭这份难移的该死的本性就是这样!――遇到外来的侵犯镇压之类,首先想着的永远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怕你们把林昭磨成了粉,我 的每一粒骨头渣儿都还只是一颗反抗的种子!”狱中人们都说她“有那么股子劲儿”,她自称这不过是“一股子书生气”,也就是她自己说的“感性”,这是她全部 的力量源泉之一,本是也是一个人身上最可宝贵的东西之一。对她来说,与生活本身的感受相比,一切理论、学说、主义都是次要的。监狱方面越是想制服她这个 “黄毛丫头”,她就越是不服,她称之为一场“制服”与“反制服”的斗争,这成为她致死的直接原因。对于“那么一股子劲儿”,她曾这样评说:“更正确地说或 许应该称之为斗争性罢?想当初这个年青的叛逆者早就向自己的同时代人――战友们说过:犹如‘与打击者以打击’这著名的口号一样,我们的行动准则应该是:与 斗争者以斗争!只要斗争尚在继续,只要我们一息尚存!而且在我认为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气可鼓而不可泄,只要这股子‘劲儿’存在,不论是处在看来如何优 劣悬殊众寡不敌、乃至几同束手的局面之下,人们也仍旧可以找到进行斗争的各种方式以及策略――合法、非法、非法中的合法或合法中的非法,等等。”

这大致上可以解释她在狱中为什么不肯低头。

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林昭谴责狱方先是想通过酷刑等手段想使她“失志”,而她坚持“匹夫不能夺志”。此计不成,又企图使她“失节”,她为此痛切地慨叹“天意弄人”――“这个大义所在一往无前的青年反抗者偏偏是个女子!……已不幸青衫热血误此身,更不幸天教生为女儿身”。

因为这个“女儿身”,她的反抗就显得更为悲壮,更为惨烈。她并不是不知道这是鸡蛋碰石头,在当时的环境下尤其如此,1958年到1959年,和她相恋的甘 粹劝她:“鸡蛋碰石头,会粉身碎骨的。”她的回答是:“宁愿粉身碎骨我也要坚持斗争,如果上千万个鸡蛋去碰撞这个石头,始终会在这块石头上碰撞出一个 坑。”

1962年,她在保外期间为什么要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她在狱中为什么要一而再地给上海市长、给《人民日报》写信,哪怕没有笔她也要用自己的血来写?不是 因为她幻想会有什么结果,她解释说:“我确知我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声……然而林昭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包括语言负责!有了这封给北大校长的信介于其中,将 来编起文集来,从‘思想日记’到‘我们是无罪的!’,再到‘我呼吁,我控诉!’,这其间的一贯脉络就极其分明而一望可知,而且这年青人完全占着个‘理’ 字!……没理都是你们的!有理都是林昭的。这个年青反抗者不仅处在有利于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则气壮!三人抬不过‘理’字儿!有 理且能打得太公,况其余乎!”她引用了许多与“理”有关的谚语:“四方招,八方理。”“吃了谷米,须讲道理。”“有理没理,出在众人嘴里!”

她明知对方不会和她讲理,但她还是要把理讲出来,不断地讲理,到最后还是讲理。她不是简单地用鸡蛋去碰石头,她要在石头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对审讯者说:“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断难模糊!”“一切皆可引相对论。唯是与非断断不能二一添作五。”“是非之间绝无任何调和折衷的余地”。所以她只能选择向死而生。她骄傲地宣称自己作为反抗者所持的态度“相当光明磊落、甚至允称俯仰无愧!――可对世人,可质天日!”

她一次次地说自己集“坚定与幼稚”于一身,“幼稚的年青人其基本一面还只是坚定”,自称这是她“固有的政治特征”,她的坚定和幼稚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 在这里,幼稚只是相对于世故、成熟的世故而言,她永远也不可能走到那一步,这不仅是她的性格所决定,也是她的认识所决定的。她的自我评价还有一点就是多次 提及的“坚决和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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