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刚:民粹主义与美国的新一轮国家转型

作者:王鸿刚发布日期:2017-04-09

「王鸿刚:民粹主义与美国的新一轮国家转型」正文

摘要:民粹主义在美国有深厚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基础,并在历史上周期性地兴起,深刻塑造着美国的政治生态和政策取向,成为推动美国国家转型的重要力量。此次特朗普政府上台便与新一轮民粹主义兴起有密切关系,特朗普政府团队和及其政策构想也带有明显的民粹特征。无论特朗普政府执政地位如何变化,这股强大的民粹潮流都将持续影响美国政治,成为推动美国新一轮国家转型的重要因素,并标志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由于一系列原因,此次民粹潮流搅动下的国家转型必然异常艰难曲折,这将给美国和整体国际形势带来重大改变。

关键词:民粹主义  特朗普政府  国家转型

作者简介:王鸿刚,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政治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主要从事国际形势、周边安全、美国政治与中美关系等方面研究。

无论是特朗普在选举期间的种种言论观点,还是上台后声称要采取的各项政策措施,都被认为带有强烈的民粹主义色彩。民粹主义,成为我们理解特朗普政府和当前美国政治的一把钥匙。但要准确理解这种民粹主义产生的原因、研判其未来走势及对美国和世界的影响,不能囿于就事论事地描述表象,更不能先入为主地对民粹主义予以褒贬,应以客观中立的态度和唯物辩证的眼光,将当前的民粹主义思潮和运动放在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和世界整体图景中看,深入和全面地评价其在国家发展转型中的作用和影响。本文便是在这方面的一个尝试。

就概念而言,“民粹主义”的含义宽泛而模糊,既可以指一种社会思潮,也可以是大规模社会运动,同时也用来描述一种政治策略或政策纲领的特征。它源于一国社会中相当规模的平民团体对其他特定群体或对象(如精英、富人、大公司或其他阶层和族群)的不信任与仇视情绪,并因情绪的主体和客体不同而可大致做左、右之分。在一定社会条件下,这种情绪可能转化为诉求更为明确的社会思潮或社会运动,例如寻求改善本群体的经济状况和政治地位等。这种诉求也可能被少数政治人物加以放大和利用,成为其实现自身政治目的的工具或策略。民粹主义最初起源于19世纪末的俄国和美国,并在当前各国政治中不同程度地普遍存在,具有模糊易变、激情驱动、“反智”、“仇富”、“排外”等多种特征。作为现代化的产物,民粹主义是国家转型期间大众危机意识的公开表达,同时也常常对国家转型进程有重要影响,推动政府、社会与市场三类力量之间关系的重新调适。

由于自独立以来就得以确立的民权主义传统和权力制衡结构以及此后不断发展的民主选举制度,同时由于在建立现代国家过程中所经历的剧烈而深刻的转型变革和随之而来的各种危机,民粹主义一直是美国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现象,也是影响和塑造美国发展与转型方向的重要力量,美国甚至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民粹主义国家。民粹主义运动在美国历史上的周期性兴起及其对政治社会带来的深远影响,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19世纪后期出现的人民党运动,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全国影响的大规模民粹运动。这一运动在19世纪60-70年代的“格兰其运动”和“美钞派运动”基础上形成,主体是南方农场主。人民党运动痛斥经济垄断、政治腐败、公共舆论的冷漠以及少数“大人物”与平民之间的巨大鸿沟,号召广大平民联合维权,要求政府发挥更大作用。1892年2月南北农民联盟召开会议,正式组建“人民党”,并于同年7月通过“奥马哈纲领”,在货币、交通、土地等方面提出以国家干预为核心特征、矛头直指垄断资本的新型政策主张,标志着人民党作为代表农民利益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人民党运动一度声势浩大,1892年推出本党候选人参与总统选举,获得104万张选票,并有多名党员当选参众议员、州长和地方官员,令民主共和两党高度震惊。1896年与民主党联手参与总统选举失败后,人民党运动陷入低潮。

20世纪30年代,民粹主义运动再度兴起。在加州,有汤森医生领导的倡导关注老人福利问题的“汤森运动”,主张联邦政府征收2%的营业税用于支付60岁以上老人的养老金,以此解决老无所依难题,并缓解生产过剩和刺激青年就业,得到老人、青年和下层中产阶级热烈拥护,据称其支持者超过1000万。在底特律,天主教神父查尔斯•库格林利用当地电台猛烈抨击银行家和大企业的不道德以及政府的不作为,秉持人民党运动传统,倡导对工业和银行实施国有化,其演说吸引的听众达3000-4000万。在路易斯安那,与人民党渊源甚深的该州州长休伊•朗对财富高度集中和社会严重分化的现象予以猛烈谴责,不仅在本州实施开征营业税、取消人头税、提供免费教育、加大公共投资等改善底层生活的举措,还提出“共享财富计划”并组建“共享财富社”,践行社会公平的理想。这为他赢得了“为下层阶级代言”的民粹主义名声。

20世纪60年代再度兴起的民粹运动则以种族主义色彩为突出特征,并以作为少数政客的一种政治工具和竞选策略的方式出现。乔治•华莱士为竞选阿拉巴马州州长,利用种族问题煽动民粹情绪,争取该州中下层白人选民支持,提出了臭名昭著的“现在隔离……明天隔离……永远隔离”口号;煽动对新自由主义的政治当权派、银行家和富有阶级的仇恨,抨击“墨守成规的官员”、“伪智者”和“尖脑袋的知识分子”,向普通百姓保证他们的智慧要比那些专家更精密、更值得信任;还反对联邦政府向各州征税,迎合并放大部分民众对联邦政府和官员的怀疑与不满。1968年,华莱士作为独立候选人参与同尼克松对阵的总统选举,利用种族主义者对联邦公民权利议程的不满而获得13.5%的选票,特别是赢得南方5州全力支持,反映了这一时期民粹主义的强劲势头。华莱士的这种民粹策略给其他政治人物带来了压力,此后尼克松、卡特和里根也不得不在竞选时更多采用民粹策略,例如煽动对媒体的敌意、突出自己“局外人”身份、嘲讽政治精英、批评政府低效等。

20世纪90年代,美国迎来又一波民粹主义浪潮。来自德克萨斯的亿万富翁罗斯•佩罗1992年和1996年两次以第三方身份参与总统大选,搅起一股新的强劲的民粹情绪。其主张可概括为五个“反对”:一是反对外包,主张在与外国竞争中保护美国人的工作机会;二是反对政府,认为大政府太过臃肿、腐败低效,白白耗费大量资源;三是反对精英,认为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精英都高高在上,脱离群众;四是反对赤字政策,对里根和老布什政府不重视预算平衡的做法表示质疑;五是反对海外干预,认为华盛顿受到服务于外国利益的说客的过多影响,偏离美国自身利益轨道。为参与1992年总统竞选,佩罗组建了“我们团结起来支持美国”(United We Stand America)的组织,并于1995年将其改名为“改革党”,极力突出“我们”这种典型的民粹表达方式,提出“只有人民才是国家的所有者,该是他们从这一所有权中获益的时候了”,重点吸引白人、男性、青年和没有特定宗教归属的选民。1992年大选中共得到190多万张选票,占全部选票的近五分之一。

民粹主义本质上是社会转型期间大众危机意识的表达。上述几次民粹主义运动,都是在美国国家转型期间社会危机意识上升的具体表现,同时也成为加速国家转型和塑造转型方向的重要力量。

19世纪末是美国由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由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阶段过渡的阶段。从现代国家的演进规律看,需要对政府、市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予以相应调整,并在社会各阶层间形成更可持续的利益分配安排。但这一时期美国在经济上依旧自由放任,政治上延续“分赃制度”,劳资矛盾突出,城乡差别巨大。这正是人民党运动兴起的时代背景,反映出在内战中失败并在工业大潮中被边缘化的南方农场主群体的沮丧状态,以及广大中下层劳动者对自身地位的危机意识和愤怒情绪。人民党运动迫使民主共和两党更加关注基层选民,开启了20世纪初期的进步主义运动,并为此后一系列法律出台与政府改革起到重要的启蒙和铺垫作用,是这一时期推动美国国家转型的重要力量。

20世纪30年代兴起的民粹主义,则是对20年代共和党执政期间重新实施经济放任政策的一种鲜明反对,是对这一时期更为严重的贫富分化的集体不满,同时是对“大萧条”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国家困境的本能反应,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美国社会对国际局势危机四伏、战争风险日趋逼近的一种深层焦虑。其积极意义在于:这一此起彼伏、声势浩大的民粹运动,既为罗斯福推行“新政”创造了有利的社会氛围,同时也对其构成强大约束,迫使其在“第二次新政”中推出更多有利于下层民众的政策,修正了市场、政府与社会力量之间的失衡关系,挽救了美式资本主义,避免了“法西斯主义”,使国家从此走上以“新政”道路。

20世纪60年代华莱士掀起的民粹运动,也有深刻的国内外背景。在国内,经济持续“滞涨”,“富裕中的贫困”仍大量存在,广大民众的战争记忆日益淡化,青年一代的心理迷茫却与日俱增;国际上,冷战氛围持续笼罩,苏联实力快速增长,美国陷入越战泥潭,第三世界风起云涌。面对糟糕的内外形势及黑人、妇女等争取权利的运动,华莱士的种族主义论调恰好代表了南方乡村普通白人的怒吼,是普通民众的愤怒和无助情绪的畸形表达。当然,这一时期民粹运动的效果是反而强化对种族问题的关注,加速民权运动的推进。而其更为深远的意义在于,它昭示着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华莱士对政府作用的质疑,标志着美国即将进入“向右转”的新时代。此后尼克松、卡特和里根政府越发具有保守特征的内外政策(即便是民主党的卡特政府也是如此),是这一右倾趋势的不断发展。

20世纪90年代民粹主义兴起的最主要背景则是全球化。80年代以来,里根政府时期开始实施新自由主义的内外政策,拥抱和推动全球化成为总纲领。这虽使美国经济暂时摆脱滞涨,但减税、扩军、放松管制和产业转移等更加有利于富人和大公司的政策,逐步在社会层面产生负面效应,工作机会大量流失,贫富分化更加明显,福利政策止步不前,普通民众对经济增长无感。民众对国家对外干预的支持逐步下降,希望政府更关注美国国内,更关注普通民众福祉,并期待通过政府改革实现这些目标。这正是佩罗领导的民粹运动得以成势的原因。虽然到1996年佩罗再次参选时其煽动的民粹运动已经式微,但其表达的社会诉求却引起克林顿政府高度重视。克林顿政府任内推动的政府绩效评估与机构改革、更偏向中下层民众的福利政策以及消除预算赤字等方面努力,都或多或少与这一时期的民粹运动有关。

当前美国国内正兴起一股新的民粹主义思潮。这既是上一波民粹主义运动的延续和发展,也是美国内部各种矛盾日益累积激化、民众危机意识和不满情绪不断上升的结果,更与过去十多年来各种政治人物在选举中反复运用煽动民粹的策略有关,是多种因素长期共同作用的结果。正是这种强大的民粹主义思潮和运动,以及特朗普本人的民粹特征和他对社会民粹力量的充分运用,最终使特朗普得以入主白宫。而特朗普上台后的表现及推出的一系列政策,仍然体现出鲜明的民粹主义色彩。当前美国社会的民粹运动和特朗普政府的民粹政策,成为金融危机以来美国社会的危机意识与不满情绪的最强烈表达。

当前这股民粹主义思潮的兴起有必然性。上世纪90年代至本世纪前10年,无论是民主党的克林顿政府还是共和党的小布什政府,都大致延续着新自由主义的发展路线,使得全球化带来的一系列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日益恶化。经济方面,持续的外包和金融管制的放松导致国内经济“空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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