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枫: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

作者:吴子枫发布日期:2016-04-26

「吴子枫: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正文

少年中国学会的朋友们好,今天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今天晚上来和大家分享阿尔都塞的一些思考,以这样的形式来辞旧迎新,我想,对我们来说,或许也有格外的意义吧。今天我想讨论的是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我们都知道,列宁曾经再三强调过,国家问题“是一个极其复杂而又被资产阶级的学者和作家弄得混乱不堪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今天显得尤其重要。

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不是从列宁所说的资产阶级学者歪曲的理论的基础上出发的,他的国家理论跟一般的主权理论、政体类型理论、分权理论、社会契约理论等等都没有关系。但他其实对这些理论都有过思考。比如在《孟德斯鸠:政治与历史》当中,他专门讨论过孟德斯鸠的“分权神话”。他在另一篇文章《论“社会契约”(错位种种)》里,特别是在他后来的政治哲学讲稿《政治与历史:从马基雅维利到马克思》中,他讨论过社会契约作为国家起源的那个神话。也就是说,阿尔都塞是讨论过资产阶级学者和作家的国家理论的,如分权神话、社会契约作为国家起源的神话等等。另外,在他对于马基雅维利的研究中,他也讨论了创制现代民族国家的条件,探讨了现代民族国家真正的(暴力)起源。他有这样一些跟资产阶级国家理论有关的著作,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能算作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尤其是不能算作他关于国家的一般理论。

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是关于国家的构成及其运行的一个理论,也是一个关于夺取国家政权的理论。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还是关于无产阶级国家及其消亡的一个理论,对无产阶级国家如何消亡也做了一些勾画。我们要讨论的就是他这方面的国家理论。

我们都知道,阿尔都塞一度被人归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作家,简称“西马”。在佩里•安德森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中,他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

“西方马克思主义故意闭口不谈那些历史唯物主义经典传统最核心的问题:如详尽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经济运动规律,认真分析资产阶级国家的政治机器以及推翻这种国家机器所必需的阶级斗争战略。葛兰西在这方面是唯一的例外,这象征着他的伟大,这使他不同于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所有其他人物。”

这是安德森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指责,关于他的“西马”概念及他对“西马”的指责,我们可以参看陈越老师在《葛兰西和孤独》中的相关分析。这里我认为,安德森当时可能没读懂《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或只是从中读到了意识形态理论,而且那时他也不可能看到阿尔都塞的遗稿《论再生产》,否则他就不会这样说了,因为正是在前一篇文章或后一部著作中,阿尔都塞认真分析了资产阶级国家的政治机器,以及推翻这种国家机器所必要的阶级斗争的战略。那阿尔都塞为什么会写《论再生产》这样一本书,并在自己的著作中论及这样的问题,其实是跟他很多年前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是有关的。他多次指出过马克思主义缺少国家理论。比如1977年的时候,他参加过威尼斯一个“后社会革命中的权力和对抗”研讨会,阿尔都塞在那次研讨会上作了一个发言,题目很有意思,叫做“马克思主义终于危机了”。他提到了马克思主义危机的很多方面,其中有一个方面指马克思主义著作中存在的很多疑难的问题,比如关于哲学,尤其是关于辩证法的疑难问题,有些问题其实在《保卫马克思》里已经是有所解决了,但还有一些其他问题。下面一段话就是“马克思主义终于危机了”中的一段话,他说:

“在马克思和列宁那里,存在着两个具有重大后果的理论空白:一方面是国家理论的空白,另一方面是阶级斗争组织理论的空白。我们可以说:不存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并不是马克思和列宁试图躲避这个问题――这是他们政治思想的核心。但我们首先会在我们的作家那里,在各种把国家与阶级斗争和阶级统治联系起来(具有决定作用的暗示,但没有分析)的做法中,发现一种反复的警告:千万要避免关于国家的那些资产阶级观念,而这是关于国家的消极界定和定义。马克思和列宁确实说过,存在着各种“国家类型”。但根据什么来区分它们呢?国家又是如何保障阶级统治,国家机器是如何运行的呢?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分析。在这种情况下,当我们重读列宁1919年7月11日在斯维尔德洛夫大学的讲演时,我们会发现某种悲壮的东西。列宁强调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困难的问题,被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们弄得最混乱的问题……”

我先中断一下引文,概括一下列宁的这个讲演的内容。在这个演讲中,列宁特别强调国家问题的复杂性并且参照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梳理了国家的历史。他重点指出了以下的几点:

1. 国家不是从来就有的,国家是社会分成阶级的时候,在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出现的时候才出现的;

2. 国家是维护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统治的机器,是系统地采用暴力和强迫人们服从暴力的特殊机构;

3. 国家在同一社会经济制度下有多种形式。如君主制,贵族制,共和制和民主制。在奴隶社会,农奴制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无论它们采取哪种国家形式,都不改变它们是阶级统治机器这一性质;

4. 所以在各种各样的资本主义国家,凡是存在着土地和生产资料私有制,资本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不管是怎么民主,都是资本主义国家,都是资本家用来控制工人阶级和贫苦农民的机器。至于普选权、立宪会议和议会都不过是形式,丝毫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

5.无产阶级应该夺取这个机器,并利用这个机器去消灭一切剥削,直到世界上没有进行剥削的可能,才把这个机器毁掉。因为没有剥削就不会有国家。

这是我对列宁那次讲演主要内容的概括。刚才阿尔都塞在“马克思主义终于危机了”里面说,当我们重读列宁的这段话的时候,会发现某种悲壮的东西:

“列宁一遍遍地重复强调国家是一种特殊的机器,一种特殊的装置。他不停的使用特殊这个词,只是指出国家并不是跟其他装置和机器一样的机器,但他没有成功地告诉我,这里的特殊可能意指着什么。但我们在同样的情形下去重读葛兰西在狱中写的几个小等式(国家=强制+领导权或=独裁+领导权或=力量+一致同意等等)。看到葛兰西在狱中写的这几个小等式时,我们也会发现一些悲壮的东西。在一些从列宁和政治科学那里借来的范畴下面,他(葛兰西)与其说是表达了一种国家理论,不如说是在探索夺取工人阶级政权的政治路线。列宁和葛兰西的悲壮来自于这样的一个事实,他们试图超越经典的关于国家的消极定义,但是他们只是在摸索着,还没有真正成功。”

这是阿尔都塞在1977年的时候就意识到的,那时他就明确地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危机中特别重要的一个方面:马克思主义缺少真正的国家理论。其实我发现早在1966年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文革”的时候,他就提出过这个问题。那年阿尔都塞在巴黎高师做了一个演讲,叫做“哲学的形势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在演讲中,他提出了在当今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中实际上占有理论战略位置的一些重大问题,而涉及到“历史唯物主义领域”中“具有战略意义的问题”有六个,其中第三个就是“关于法律-政治的上层建筑的理论(法的理论、关于国家政权的理论和关于国家机器的理论)”。也就是说,其实早在1966年,他就已经提出了这样一个所谓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中具有重要位置的理论问题,并且计划要对此进行研究。后来到1977年宣布“马克思主义终于危机了”时,他又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缺少国家理论。

他那么早地就提出要对这些理论问题进行研究的任务,那么他是否实施了呢?以往大家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过。看过《论再生产》之后,我发现其实《论再生产》,包括其中被抽出来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文,就是在回应这个问题,即认真分析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以及提出推翻这个国家机器所必要的阶级斗争的战略。在其中他分析了“法”,“国家机器”等等概念。我接下来讲的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主要是《论再生产》一书里面的论述。所以下面我会引用很多他的原文,因为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没办法比他说得更明白,这一点要先请大家原谅。

但在这之前,我要先作一个说明:虽然他在《论再生产》中非常完整地论述了国家理论,但是这本书又不仅仅只涉及国家理论。《论再生产》的真正抱负是要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最核心的理论,也就发展由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科学。在我的理解看来,所谓历史科学,其实是关于社会形态及其变化的理论。阿尔都塞这本书是要对马克思关于社会形态的理论有所完善,他还想借此科学理论为哲学下一个唯物主义的定义。我们知道阿尔都塞说过自己只是一个哲学家,所以他并没有忘记在自己的“领域”进行具体的斗争。在《论再生产》的“告读者”里他说:

“如果我们想提出一种哲学定义,让它不再是关于哲学的简单的、主观的,即唯心主义的、非科学的“自我意识”,而是一种关于哲学的客观的、从而是科学的认识,我们就必须求助于别的东西而不是哲学本身:求助于能够让我们科学地认识哲学一般的某门科学或某几门科学的理论原理。我们寻找的正是这些东西。大家会看到,我们将不得不将某些原理阐述得更明确,并尽我们所能地把一些认识向前推进。”

正如大家所见,这门科学或这些科学来自于、并取决于史无前例的发现,马克思通过这个发现为科学认识开辟了一块新“大陆”,历史大陆。关于这一科学发现的一般理论叫作历史唯物主义。

因此,为了能够实现我们的目标,即给哲学下一个科学的定义,我们将不得不兜一个大圈子,先谈谈我们所需要的由历史唯物主义带来的科学成果。

我认为其实《论再生产》最重要的内容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早年阿尔都塞沿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提法称之为历史唯物主义),并在此基础上给哲学下一个科学的定义。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开创了一门研究社会形态及其变化的科学,即历史科学,他也多次提到马克思为科学开辟了一块新的历史大陆,说马克思的这个开创性贡献,类似于科学史上的泰勒士和伽利略,因为前者开辟了“数学大陆”,后者开辟了“物理学大陆”。后来阿尔都塞还提到过另一个人,就是弗洛伊德,因为他也为科学认识开辟了一块新大陆,即人的无意识,所以弗洛伊德和马克思是19世纪最伟大的两个人。但阿尔都塞在讲马克思开创的这个新的科学的时候,总是有所保留的。他有时候会说马克思只是为这门科学奠定了基础。在《论再生产》中他也一再强调,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还处在描述性的阶段。所以呢,他是要把马克思的处于描述阶段的初步的社会形态理论往前发展,把它发展得更加精确。而在这个经过发展的社会形态理论当中,就包含着阿尔都塞的国家理论。

那么我们就要先来看看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是怎么回事,阿尔都塞是怎么发展这种社会形态理论的,在这里面他又如何引入了国家理论。

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是怎样的呢?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序言》里有一段著名的话:

“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

这段话其实是马克思为社会形态构建的一个地形学了,其实这是一个关于基础(社会的经济结构)和上层建筑的空间隐喻。阿尔都塞说,这个隐喻有一个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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