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仲夷纵论二十五年改革风云」正文
两种改革的比较
笑蜀:你如何概括二十五年的改革进程?对当下的改革,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任老:改革分为政治方面、经济方面。经济改革是从80年代开始的,同时发展了政治改革,80年代的政治改革不象今天成为敏感问题,那时是可以探讨的,可以摸索的。现在则成了不便谈、不敢谈的问题。
十五大有点突破。十五大提出要“扩大开放,深化改革”。十五大的“深化改革”主要是深化经济改革,突出表现是正式确认了“市场经济”的合法性。但在政治改革方面没有“深化”。虽然如此,十五大报告也有一部分是讲政治改革的,比如精简机构、提高效率,当然严格说起来这不属于真正的政治改革,而只是技术层面的,只属于行政改革。
但十五大的这点突破,并没有贯彻下去,各省都没有贯彻。我参加广东党代会的讨论,党代会报告没有讲政治改革。我提出在报告当中加上两句话,关于政治改革的,但各小组讨论时,没有一个同志响应,只有我一个人讲。我还分别了解了其他几个省的情况,就我接触到的看,都一样,都没有讲政治改革的问题。“政治改革”实际上成了一个敏感问题。为什么十五大报告有一部分政治改革的内容,而到各省贯彻的时候,就没有了呢?这不能说是正常吧。一直到十六大,才提出精神文明、政治文明。
最大的问题是“特色”在困扰我们,而特色主要的问题就是专制
笑蜀:那么说十五大对政治改革,还是留有一定的空间?
任老:本来有空间,但没有人敢尝试,徒成口号。甚至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连“民主”都成了敏感话题。
不讲民主,就不是政治改革,没有民主怎么谈政治改革。
笑蜀:有人说他们不是不要民主,而是要分清资产阶级民主还是社会主义民主。
任老:邓小平同志讲到市场经济没有姓资姓社的问题,有的人偏要让市场经济姓社姓资。虽然实际上分不清,但到正式文件上,一谈市场经济,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是我们的“特色”。
笑蜀:“特色”是一个问题。你再怎么强调普适原则、普适文明,但总过不了“特色”这一关。 “特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任老:我们的特色是什么特色呢?是带封建性的。有些人并不清楚这一点,或者装做不清楚,反而往往把“特色”当做宝贝。
笑蜀:确实如此。在他们眼里,“特色”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不管多么好的东西,都要过“特色”这一关。他们的“特色”是不可改变的,万事万物都得适应他们的“特色”,满足他们的“特色”。至于他们的“特色”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坏,是应该固守还是应该改进,是应该发扬还是应该抛弃,他们不管。只要是“特色”就不可动摇。普适原则、普适文明要进来必须得到“特色”的认可,必须向“特色”妥协。
他们的“特色”其实主要是封建的东西,这个见解很重要。但“封建”也有广泛的含义,封建文化、封建政治……,那么你说的封建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他们的所谓“特色”到底是什么?
任老:封建是什么,如李慎之所说,就是专制。
笑蜀:那么你认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是就是“特色”在困扰我们,而特色主要的问题就是专制?
任老:是的。不民主、缺乏民主是一个大问题。从五四运动到现在,我们就是为民主而奋斗,但直到现在民主还是一个问题。孙中山说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句话到现在还有效。(笑)
笑蜀:您也是党内的老人了,对党内民主状况应该有着丰富的体验。
任老:丰富谈不上,深有感触。过去我们党是常讲民主的,但大多数情况下讲的不是制度上的民主,而是个人作风上的。毛主席常常讲“要让人讲话”,这“让”人讲话,也可以不“让”人讲话。你讲话不耐听的时候,我就“专”你的“政”。
笑蜀:让你讲的是我听得进去的话,我听不进去的,就对不起,我就不让你讲了。
任老:讲出来之后,让我批判你。
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应同步进行
任老: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应该同步进行。如果不能同步进行,为了避免乱,可以走得稳当一点,但不能滞后。现在早已经滞后了。有一位要人在国外说:“中国的经济改革、政治改革是同步进行的”。这个判断我不敢苟同。要有勇气承认已经滞后。不好说严重滞后,因为这么说可能有人听着不舒服,但也决不是“有点”滞后。
笑蜀:相对来说,广东是不是好一些?
任老:不一定。
政治改革为什么不能在市一级进行试点?
笑蜀:现在有很多地方正进行一些小规模的试点。如四川雅安的试点就很成功。他们正在用公推公选、公推直选改造乡级、镇级政权。
任老:进行民主试点,现在还只到村、镇一级。政治改革的试点可以从基层组织开始,但试点已经十三四年了,到现在还限于村镇一级。还没有到县,更没有到市。
中国为什么不能在市一级试点?全国有几千个市,难道拿一个出来试一试,就影响稳定了?就算那个市的稳定受到一定影响,试点失败了,也不要紧嘛。失败是成功之母,可以总结经验教训嘛。失败也是收获,因为失败是成功之“母”,还没有听说“胜利”是成功之母的。应该允许大胆试验,但实际上不允许啊。
笑蜀:现在乡一级可以民选了。
任老:这还不够。一个十三亿人的大国,为什么不能拿一个县、一个市出来做做试验,为什么不可以?我觉得可以。甚至拿一个省试点都可以,比如拿一个海南,何足惧哉!
笑蜀:不让试验是不是怕民主?
任老:不是怕民主,是怕试验。怕试验出毛病。据说深圳前段时间搞了个行政三分制的试验,现在也无声无息了。
笑蜀:可能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如蛇口试验一样,一试验就牵涉到左邻右舍的问题,产生一种幅射,被幅射的地区就有一个承受能力,你能试,就会群起效法,左邻右舍就坐不住了。
任老:没这么紧张。我们共产党现在还有这个本事,还能控制全局。但如果这里不让搞,那里不能搞,一直不让试验,一直没有进步,就只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政治改革的先声是舆论开放
笑蜀:政治改革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媒体开放。现在广东的媒体很不错。是不是意味着广东的环境要好一些。
任老:这我倒不觉得。但大家爱看的媒体还是有一些。但据说经常受到批评。
笑蜀:但仍然比内地要好。象广东一些媒体在内地就很难生存下去。
任老:但象我们广东的媒体连我的发言都不给登。我在广东省第九次党代会上的一个简短的发言,就是登不出来。还有一篇访问我的文章《人的错误思想从哪里来》,两家广东的报纸都登不出来。我是用毛主席一样的思想、一样的方法来分析问题的,他说正确的思想从哪里来,我说错误的思想从哪里来,错误的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也符合毛泽东思想啊,但就不让登,真是有理说不清。后来在另一个刊物上登出来,一字未改。
笑蜀:八十年代的报纸好一些。如蛇口的报纸就可以批评袁庚。
任老:八十年代媒体比较开放,那时的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落差不大。政治改革如果无法与经济改革完全等速,至少不能相差太远,要基本等速。关键是政治改革要有一个起点,这个起点就是在理论上、舆论上逐步放开。
笑蜀:权力难以放开,但舆论是可以放开的。政治改革的先声,第一步就是舆论开放,我同意这个看法。
任老:但现在看不到。
中国需要公民教育
任老:我看过李慎之先生的文章,他主张重新开展民主启蒙,主张上公民课,这个想法跟我不约而同。只是我没写过,也没讲过。我小时候有《公民教科书》,那应该是1920年左右的事,那时就有公民课,上小学就有上这种“公民课”:“公民有纳税的义务”、“有当兵的义务”,还有公民权利等等。
笑蜀:我们现在不强调公民,只有群众、老百姓等称谓,很少提公民。
任老:对,有“人民”没有“公民”。
笑蜀:“公民”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词汇。比如说,我如果要申办一个叫《公民》的刊物,绝对是通不过的。
任老:这个我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因为我很小就受过公民教育,不是在中学,在小学就在接受公民教育。但北伐胜利,1928年以后,国民党一统天下,学校中的公民教育就没有了,改做《党义》、军管、军训。
笑蜀:从此,公民教育在中国就淡化了。
“西化”不是洪水猛兽
任老:邓小平南巡讲话是个很大的功劳。但也有缺点,就是不谈政治改革,还说“那两个人(胡、赵)不行”,说他们搞“自由化”。
用“自由化”这根棍子打人是有问题的。我们讲西化、自由化,西化、“自由化”是什么?其实就是政治上的民主化。西化、“自由化”就是向西方的政治文明学习,学习他们的舆论监督,学习他们的权力制衡。西化、“自由化”会把我们中国人西化吗?把我们中国人变成香蕉人吗?不可能!香港被英国统治了一百年,香港人就西化了吗?就成香蕉人了吗?没有嘛。香港回归那天晚上有两个晚会,一个是我们的庆祝晚会,一个是欢送彭定康的晚会。彭定康的晚会上,除了唱英文歌外,都是一身唐装,中国民族的特色比我们的晚会还要浓厚。
笑蜀:我有一个感受,香港的民族文化比我们保存的还要完整。台湾也是如此。
任老:是的。还有一个例子。日本是一个“西化”的国家,但日本文化就消灭了吗?日本还是保留了他们民族的东西,而且保留的很好。“化”,就是彻底地改变的意思,也就是毛主席讲的“彻头彻尾”。要把中国人彻头彻尾地“西化”是不可能的。我们说的西化不是要把中国人彻头彻尾地西化,而只是指吸取西方的先进文明尤其是先进的政治文明。在这个意义上反对西化,就是不要西方的先进文明尤其是先进的政治文明。
笑蜀:其实那些反对西化最起劲的人未必真的拒绝西化,在某些方面恰恰西化得最厉害,比如在经济上,生活方式上他们就西化得最厉害,对美元、对汽车、对洋房的爱好,他们往往到了狂热的程度。
任老:经济上不分“东”“西”,政治上非得分“东”“西”,这本身是自相矛盾。
毛泽东没有完全走下神坛
任老:我还有个看法。批“两个凡是”,是邓小平主张的,这是解放思想的一个开端。但对“两个凡是”的批判并不彻底。
笑蜀:这是个问题。对“两个凡是”的理论没有全面清理。
任老:现在对毛泽东还是神化的。说是“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其实没有真正走下神坛。毛泽东的话,毛泽东的著作有很多不对的、错误的东西。比如他说的反对自由主义,他反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他把散漫说成自由主义,“开会不说,会后乱说”也是自由主义,他把自由主义庸俗化、脸谱化、漫画化,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否定自由主义。
毛泽东这篇文章影响很大,可以说深入人心。诸如此类的错误需要认真清理。毛泽东讲错了的要批驳;讲对了的要肯定;讲得对但他自己又没有实行的,我们要实行。这是迟早都得解决的问题。
笑蜀:毛泽东的神话没有破灭,对“两个凡是”的清理,是浅尝辄止。毛泽东晚年的很多错误思想,比如人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思想,影响就非常大。
任老:毛泽东这种错误思想延续了几十年,对此要有充分估计。
笑蜀:毛泽东的错误思想对中国人的影响非常大。这几十年中国人的异化非常厉害,主要就是毛泽东斗争哲学的影响。比如大陆人与台湾人、香港人如果在一个生态下生活,表现的人性、人品往往是不一样的。大陆人显得更老谋深算,利益上的追求更无顾忌,更不择手段;相对而言,比如台湾、香港人,他们当然也有一些弱点,但整个说来可能要朴质一些、诚信一些。
中国乱不得
笑蜀:现在有一些新风气,就是对民意有一定程度的宽容和吸纳。比如孙志刚事件,就是民意在起作用。这在以前根本无法想象。
任老:进步了,应当有进步。再不进步就不象话了。
笑蜀:能不能就说胡温会有所作为?
任老:还要看。要有作为,就得有大勇、大智。要启动政治改革,但同时不能乱。做到这一步,要勇气和智慧兼备才行。
笑蜀:中国不能乱,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共识。只要绝大多数中国人有这个共识,中国就不会乱。有这个前提,很多事情可以做,并不象有些人想的一样,稍微松一些、稍微动真格的,就会怎么怎么乱。
今天就谈到这里。最后再问个问题,任老平时有这样的交流机会吗?
任老:有。但二三知己而已。
笑蜀:那就多谢了。下次请教。
(2003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