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汉奇:干校杂议」正文
1969到1972这三年,我在人大的五七干校,当了三年的五七战士。
1969年底,经过了文革初期的几番风雨之后,人大被迫停办。全体教工一部份调至外校和外单位,一部份自谋出路,剩下的除一部份老弱病残留守北京外,大部分下放到学校设在江西的五七干校,以五七战士的身份,参加劳动,接受再教育。这一年是文化大革命发动后的第三年。
人大的五七干校,位于江西余江县的刘家。属上饶地区,是浙赣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东距鹰潭仅数十公里。干校的校区在刘家站北约十里左右,是一片丘陵,原属一个公办的农垦埸,有一点水田和茶田。我们的五七干校就是以这家农垦埸为基础,创办起来的。
我是属于第一批下干校的。下去时,退掉了林园的房子,带去了锅碗瓢勺和全部家当。到达后,暂时借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家里。早期的劳动,主要是给自已盖房子。和为后续到校的五七战士盖房子。出于自已的专业习惯,我到达不久,就把干校及其附近的情况,包括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和和需要注意的事项,写了一封长信,提供给后几批来的五七战士们参考。曾在校内相熟的教工中传阅,引起过广泛的兴趣。
干校的五七战士,按军事编制,设几个连,分片就地劳动就地住宿。我被分配到一连,这个连和干校的总部在一起,全连的五七战士都集中住在一个以大石坑为基础,搭建起来的大宿舍里。这个大石坑,是前人采石后遗留下来的一个废坑,长方形,很规整,又有一定的深度,加盖一个屋顶,修好周边的排水沟,和进出的门道,就可以入住。因为废坑里原有不少积水,盖屋顶前才把积水全部抽掉,所以我们都戏称之为水晶宫。这个水晶宫,除了采光稍差,其他的条件还都不错,首先是重心低,稳定性好,可以抵御夏季的强台风,和一春一冬的雨雪。其次是隔音较好,而且冬暖夏凉。我们全连五七战士就集中的住在这座水晶宫里,最多的时侯,住过150多人,一住就是三年。
劳动,各连的情况不一样。其他的连以农活为主,水田、菜田、茶田和养猪之类的活居多。我所在的一连,主要搞基建。其中绝大部分的人分配去采石和加工石材。采石是采当地盛产的红石。其法是选择有红石的地面,用打槽,打沟,加锲,抡锤的方式,一层一层,一方一方的向下取石。取出的石材,经简单切割后,呈不规则的长方形,每块几十斤上百斤不等,然后交给下一道工序,由负责加工石材的人,用小锤、铁钎作工具,加工成平整的可以砌墙盖房的石材。我负责的是第二道工序,即加工石材的工序。虽然和上一道工序比起来,可以不必抡十二三斤的大锤,但手下的那个厚厚的铁饼式的小锤,也有三五斤重,每天要挥起挥落上万次,而且还要不停的搬动待加工的和加工好了的石材,每个都有百斤上下,劳动的强度也不低。尤其是这个工种,无论冬夏,都是在户外进行的。冬天要冒严寒,夏天要冒酷暑。冬天相对的说,好过一点,可以晒到太阳,而且只要干起来,就不冷。夏天则要难过一点,每逢盛夏,每个人都要头顶烈日,从日出奋战到日落。整天挥汗如雨,浑身晒得黝黑。我在打石埸干了两年。第三年,换了一个工种,调到校本部和一连共办的食堂当了一年的火头军,红案,炒菜。这个活相对的比较消停。也第一次跟学校派往干校的大师傅们学会了抡大铲子,炒供几百人吃的大锅菜。刘家站农垦埸留给人大五七干校的茶田比较多,雨前、惊蛰前后的采茶季节,有茶田的连队忙不过来,我也偶而突击性的随一连的战友们前去支援,帮着采过几天春茶。但干得最多印象最深的,还是打石头。
我们到干校不久,家属们也来了。他们被统一的集中的安排在距干校约40里地的锦江镇。老幼妇孺好几百口子人,分散的借住在镇上老乡们的家里。干校还为其中的学龄儿童,办了子弟学校。干校每一个月安排四天大休。每逢大休,有家属在锦江的五七战士们,都结伴同行,从校部步行四十多里,到那里去和亲人们团聚。锦江是一个临河的小镇,人口并不多,商业也并不发达,人大的家属们一去,给这个原来相对安静的小镇增添了不少生气。每次大休,家属们都买鱼买肉买新鲜蔬菜,为五七战士们改善生活,给小镇的商店和摊贩们增加了不少生意。大休开始的那一天,不少孩子们都自发的聚集在镇前通往干校的路口处,延 翘首,苦苦的等侯他们的父母,成为这个小镇的一道充满了亲情的人文景观。五七战士们都是带着工资下去的,那一时代的教工人员们的工资并不高,但远比当地的乡镇居民宽裕。当地的老 们看在眼里,给人大的五七战士编了一个顺口溜,叫作:“穿得破,吃得好,光着膀子戴手表”。路上碰到了人大五七干校的人,总是先亲热的叫一声:“人大同志!”然后接着就问:“几点钟了?”那个时代的农民是很少有手表的。
一年多以后,情况变化,家属们被陆续送回北京。大休变成了五七战士们就地休息的日子。这时,又开始了安排探亲假,让五七战士们轮流回京探亲。使不少人有了利用大休的四天时间和探亲的时间,到周边地区和沿途走动走动的机会。我是喜欢旅行的,一直认为旅行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机会。早在家属们还在干校的时侯,我就曾利用年底大休加年假的机会,用七天的假期,带着他们从刘家站上火车,先到长沙,再转韶山,瞻仰了毛主席的旧居。然后,乘韶山直达井冈山的班车,到达茨坪,参观了黄洋界和大小五井。然后驱车七百里,到南昌,参观了八一起义纪念馆。然后如期回到干校。度过了一次非常有意义的年假。现在看来,这不就是如今时兴的红色旅游吗?只是当时还没有这个提法而已。
家属们撤回北京后,每一次大休,都成为我以干校为中心,旅行江西各地的机会。在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利用每次大休的机会,有计划的分期分批的几乎走遍了江西全省的主要城市。它们分属两种类型。一种是革命圣地,除南昌外,还去了广昌、会昌、雩都、瑞金、兴国、弋阳等地,这些都是当年中央苏区的重要据点,是十年内战时期打过恶战,和曾被毛主席在诗词中提到过的地方。此外还去了上饶和长汀。到上饶,是为了凭吊一下当年囚禁新四军被俘人员的那个集中营的旧址。长汀则是捎带去的,因为那里离瑞金只有50公里,虽然跨了省,但近在咫尺。目的是借此机会祭奠一下在那里殉难的瞿秋白。而且那里也是毛主席诗词提到过的地方。另一种类型,是历史文化名人的出生地或活动过的地方。如抚州、南丰、鄱阳、吉安、吉水、铅山、乐平、德兴等。目的是寻觅王安石、汤显祖、曾 .姜夔.欧阳修、文天祥、杨万里、辛弃疾、苏东坡等这些历史文化名人生前的足迹。这些人,当时已全部被划入另册,所到之处,声名俱杳。例如到抚州后,想打听一下玉茗堂的遗址和汤显祖的墓,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连汤是何许人,居然也摇头不知。因此每到一处,只好独自面对丘山,作一点遐想,默默的发一点思古之幽情。
在干校的这三年,有苦也有乐。最大的苦,对当过教师的念书人说来,并不在于繁重和艰苦的劳动,而在于不能看书,和无书可看。在干校的前一段时期,受“知识越多越反动”,和“书读得越多越蠢”思想的影响,除了毛选、语录之外,别的书一律被当作封资修,遭到禁锢。五七战士们宁可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也不愿以身试禁。后期禁令稍弛,但又苦于无书可看。一个知识份子成堆的百十来人的宿舍里,别说找不到几本书,连临时借一只笔都很困难。偶而谁从箱底里找出了一本好书,立即被辗转借阅,直到被看破了为止。其次的苦是心苦。是对前途叵测的一种苦闷。学校停办了,今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出路如何,谁也不知道。1972年夏,我在回京探亲期间,被留了下来,为新招的工农兵大学生上课,开始重操旧业,这才解除了这一苦闷,也由此结束了三年的干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