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摺叠扇底一捻风」正文
摺叠扇创制于日本,其后传至高丽,再传中土,遂为宋、辽、金人所熟悉,只是它完全进入士大夫的艺术世界以及审美视野,是在入传中土数百年之后。
摺叠扇的故事,始终为人们所喜,因为它事关三国:日本,高丽,宋代的我们。当然应该说我们的宋代,不过把话倒过来,便如我们回到了历史情境一般。那时候正有一首小词调寄《生查子》,题为“咏摺叠扇”,词曰:“宫纱蜂趁梅,宝扇鸾开翅。数摺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摇云母轻,袅袅琼枝细。莫解玉连环,怕作飞花坠。”小词清妍婉丽,当时即为人所称赏,后来的张孝祥曾以此词为人题扇,乃至它被误收到《于湖集》中,事见南宋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一和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一三。词作者实为朱翌,字新仲,其父朱载上,东坡闻其隽句而激赏,二人遂成知己。新仲的咏摺叠扇意趣玲珑而又有着咏物贴切的好。词道宫纱制作的扇面轻薄如云母,其上点缀蜂和梅,轻盈的扇骨舒展如翼合拢如束,扇轴处更挽着一个玉连环的扇坠。“数摺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是它的可爱处,“莫解玉连环,怕作飞花坠”,摺叠扇的绰约纤巧则尤胜于传统之团扇。
夏日里的一缕清风,凭了无所不在的工致竟生出无限娇媚。难怪它常常握在玉人手中,是闺秀所爱。宋李《摺叠扇》:“尺素裁成半叶荷,竹批六夹影相罗。玉人笑把遮羞面,还向绦边见笑涡。”江苏武进村前乡南宋墓所出仕女游园图戗金朱漆奁,便正好可以说它是画中有诗。此时临安小市里正开着“周家摺揲扇铺”,因此故宫博物院藏南宋《蕉荫击球图》中,高桌后面支颐观球的女子面前也放着一把尚未完全合拢的摺叠扇,扇子下边还系着长长的红流苏。此作原系在苏汉臣名下,虽不可靠,但善绘风俗则有同妙,摺叠扇的细节,便是画家眼中的时尚而被撷入画图。
摺叠扇创制于日本
关于摺叠扇的传入中土,也是讨论了很久的热门话题,或曰朝鲜,或曰日本,结论是为后者。王守稼《漫话折扇与中日文化交流》(《文物》1982年第七期)、王勇《日本摺扇的起源及在中国的流布》(《中日关系史考》,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年),均于此辨析甚详。王勇文援引日本考古发现中平城京遗址所出奈良时期的桧扇,自然是更为有力的证据。
摺叠扇创制于日本,复传至高丽,而高丽人又有不少新的创造。北宋徐兢使高丽,归来记述见闻作《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二九说到高丽扇有三种,其一曰“画摺扇”:“画摺扇,金银涂饰,复绘其国山林人马女子之形,丽人不能之,云是日本作,观其所馈衣物,信然。”这里的“观其所馈”之馈,疑当为,即绘也。此与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高丽图”中的说法一致,即这一类画摺扇,“上画本国豪贵,杂以妇人、鞍马,或临水为金砂滩暨莲荷、花木、水禽之类,点缀精巧,又以银泥为云气月色之状,极可爱,谓之倭扇,本出于倭国也”。
今天见到的画迹尚可印证宋人的形容。日本大阪市藤田美术馆藏一件扇面法华经册子,为平安时代后期物,其正面写经,背面则是云母地子上洒金银箔,然后作“大和绘”风的花鸟画。又日本严岛神社收藏一把十二世纪的彩绘桧扇,据云为平氏家族捐赠。银镀金的扇轴串起三十四片细薄的桧木扇骨,其上用丝线相连,正反扇面均胡粉作底,上涂云母,金银制成的箔片、箔条、砂粒点缀其间,正面绘男一,女一,童子一,背面是梅花绽放的沙洲,沙洲上一辆独轮车,一对萤火虫(町田甲一《日本美术史》,页180,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黄庭坚《谢郑闳中惠高丽画扇二首》句云“苹汀游女能骑马”,可知所咏便是这一类,不过是顶了“高丽画扇”的名字。
“松扇”最见高丽特色
又一种为“白摺扇”:“白摺扇,编竹为骨,而裁藤纸鞔之,间用银铜钉饰,以竹数多者为贵,供给趋事之人,藏于怀袖之间,其用甚便。”与画摺扇相比,白摺扇自是减等,或系丽人自制,而它又传到辽。北宋王 康靖赵公即赵 墓志铭,曰皇 三年 使辽,“席上请赋‘信誓如山河’诗,公诗成,契丹主亲酌玉杯劝公饮,以素摺叠扇授其近臣刘六符写公诗,自置怀袖中”。此事也见载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八。
此外一种曰“松扇”,它也是摺叠扇的一种,却是编织而成,而最见高丽特色,宋人题咏也最多,著名如张耒《谢钱穆父惠高丽扇》,苏轼《和张耒高丽松扇》,又黄庭坚《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次韵钱穆父赠松扇》。穆父名勰,元丰七年使高丽,松扇即此行所得,归来分赠友朋,因有一时唱和之盛。
《图经》云:“松扇,取松之柔条,细削成缕,槌压成线,而后织成,上有花文,不减穿藤之巧,唯王府所遗使者最工。”松扇的图案或鸾鸟团花,在诗人笔下,便是“双鸾织花大如月”也(周紫芝《远猷家高丽松扇》);或雪山松鹤,而意致高远,北宋“清江三孔”之一的孔武仲曾在寺中一见,――《钱穆仲有高丽松扇馆中多得者以诗求之》“我虽相见无所得,坐忆松鹤生微凉”,句下自注云:“往年在庐山,见僧房有高丽松扇,敛之不盈寸,舒之则雪山松鹤,意趣甚远。”不过松扇在宋人眼中多半只是属于精美的工艺品,所谓“持赠小君聊一笑”(黄庭坚《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乞予谁家小桃叶”(周紫芝《远猷家高丽松扇》),一个用了东方朔的典,一个用了王献之故事,而都在说着高丽松扇持以送闺中人,才是最为合宜。
日本扇在宋代很是稀见
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中叶,宋、辽、金与高丽的往来都很密切,尽管政权之间有时是敌对态势。其时对高丽的熟悉便远远胜过日本,摺叠扇底的一缕清风因此总是来自高丽,日本扇则很是稀见,虽然它很早就作为贡物进入宋廷(见《宋史》卷四九一《外国传》,事在宋太宗端拱元年)。江少虞说,熙宁末年,他在汴京的相国寺见到卖日本扇,“琴漆柄,以鸦青纸厚如饼,揲为旋风扇,淡粉画平远山水,薄傅以五彩,近岸为寒芦衰蓼,鸥鹭伫立,景物如八九月间,舣小舟,渔人披蓑钓其上,天末隐隐有微云飞鸟之状,意思深远,笔势精妙,中国之善画者,或不能也。索价绝高,余时苦贫,无以置之,每以为恨。其后再访都市,不复有矣。”(《宋朝事实类苑》卷六○《风俗杂志》“日本扇”条)讲述亲身所历,自教人觉得亲切可信,由此亦见出日本扇在当日的珍稀。而摺叠画扇原为“倭扇”,也未必人人尽知。
大约日本扇的精微高妙尤在于画,即泥金地子上的“大和绘”,而高丽扇的扇骨制作则别有其工巧。宋、辽、金于摺叠扇的仿制,其范本便是高丽。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四:“今人用摺叠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贵家或以象牙为骨,饰以金银,盖出于高丽。”刘祁《归潜志》卷一录金章宗《蝶恋花・聚骨扇》:“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绦更结同心扣。金殿日长承宴久,招来暂喜清风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这一柄摺叠扇的可爱几乎尽在扇骨,所谓“金缕小钿花草斗”,亦扇骨之饰也,“翠绦更结同心扣”,则是与扇轴相连的流苏,这里的“同心扣”与朱新仲小词中的“玉连环”正是同样的旖旎风致。
明代盛行扇上作画作书
元代,人们见到的日本扇仍是以画工见胜。元洪希文《书倭人摺叠扇》“绘画深知采色工”(《续渠轩集》卷六),又贡性之《倭扇》“外番巧艺夺天工,笔底丹青智莫穷”(《南湖集》卷下),均是也。而摺叠扇在生活中的使用,元代也并没有中断。《南湖集》同卷又有咏摺叠扇的两首诗,不过仍是“出怀入袖总相宜,用舍行藏各有时”之类的旧话。要之,摺叠扇至此仍未与士大夫寄情言志的诸般雅趣合流,摺叠扇上挥洒翰墨尚未蔚成风气,因此它也没有成为文人热衷的话题。直到明代,才扇起新风。
传世作品中最早一件摺叠扇上的绘画是故宫藏明宣德二年春日宣宗所绘大折扇,即一面为“柳荫赏花”,一面为“松下读书”。扇面纵五十九点五厘米,横逾一点五米,诚为巨制,而它实在也是很特殊的一个例子。
此后数十年,摺叠扇上的文人作画作书大约已经很是盛行。明汪 玉《珊瑚网》卷二三・下录祝枝山语:“书聚骨扇,如令舞女在瓦砾堆上作伎,飞燕玉环亦减态矣。呵呵。”这里用到的比喻很有意思,末了的“呵呵”也仿佛是带了几分新鲜感的得意。而不论传世还是出土,明代摺叠扇的扇面制作均以泥金或洒金为多,如扬州城北乡明盛仪夫妇墓出在夫人棺中的两柄(《收藏家》2000年第九期),又上海宝山明朱守城墓出土的一批(《上海文博论丛》2003年第一期)。这也许还是日本扇的一点影响。自永乐初年始日本入中国的贡物中即有“贴金扇”,而它直到明末仍被雅人称道,如文震亨《长物志》卷七中的说扇。
总之,摺叠扇创制于日本,其后传至高丽,由是再传中土,遂为宋、辽、金人所熟悉,并且有了自己的制品,不过要到明代,它才与士大夫的雅趣合流,且使扇面艺术成为文人的艺术天地。可以说,摺叠扇底的一捻清风始终未断,只是它完全进入士大夫的艺术世界以及审美视野,是在入传中土数百年之后。而粗心的明人在考察其历史的时候,却忽略了其中的若干细节,叙述中不免使线索变得若断若续,以至于今人抑或被它误导,一些辞书似亦未能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