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副司令马科斯:后现代革命与另类偶像

作者:戴锦华发布日期:2007-01-18

「戴锦华:副司令马科斯:后现代革命与另类偶像」正文

第一枪,枪响之后

1993年12月31日,午夜将近,墨西哥恰帕斯州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当这座始终充满游客的城市的节庆气氛渐次消散在醉意与睡梦之中时,似乎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预警,一支前所未见的军队悄然进入,迅速占领了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周围的七座城镇,在占领了市政厅、警察总部、监狱、电台之后,起义军占领了这一区域的军事要冲和通往外部的公路。除了攻占警察总部的相持中有数人伤亡之外,这次起义和占领几乎是兵不血刃。

当圣克利斯托瓦尔的居民从酣睡中醒来的时候,震惊地发现城市已在玛雅印第安原住民起义部队的占领与掌控之中。电台中反复播放着这支自称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宣战书(后称《第一丛林宣言》):“我们是五百年斗争历史的产物……”正是在这份声明中首次使用萨帕塔运动最为铿锵,也最为著名的宣告:“受够了就是受够了!(Enough

is enough!)”

这支在1994年的元旦之晨震动了美洲和世界的印第安原住民军队只有三千余人,身着粗糙的军装,手持各色各样、相当破旧的武器,其中近三分之一的士兵“装备”的竟是木头枪。少数的精良武器,是刚刚从城市驻军和警察部队手中夺得的。但他们绝非乌合之众,政治部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中的多数(此时尚非全部)戴着滑雪帽,或蒙着色彩鲜明的印第安土布手帕。更令人称奇的是,起义部队中有相当数量的女战士,其中几位显然是男性主体的战斗部队中的指挥官。英国史学家霍布斯邦在《极端的年代》中将古巴革命称为二十世纪最后一场马背上的战争,未免言之过早了。在这千年之交,墨西哥的萨帕塔人革命成了又一场新的马背上的战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马上的人装备着最先进的电子通讯设备。“圣克利斯托瓦尔被蒙面军占领”的消息和蒙面原住民起义军的形象迅速跃上了墨西哥,继而是整个南北美洲及全世界的新闻头题、电视屏幕。

似乎是二十世纪拉丁美洲司空见惯的一幕,但这一次非比寻常。刚刚掀开的日历指向1994年。美洲、整个世界似乎正沉浸在后冷战的欣喜与安详之中。胜利者的结论不容置疑:在柏林墙倒塌的时刻,历史已然终结。然而,这一时刻,似乎不期然间转错了频道,历史再度从这处不谐的裂隙间涌出……

但这不仅是错选频道而出现的,早该归之过去的历史画面,它同时明确地成为一幕以整个地球为舞台的新剧目的幕启时分。对墨西哥来说,1994年元旦不仅是公元纪年中新的一年,而且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刻。这一天,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的协议正式生效。似乎是经过了无穷的苦难、挣扎之后的大救赎、大节日――墨西哥不再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它终于通过加入由美国、加拿大组成的北美自由贸易区而步入了第一世界!然而,也就是这一天,爆发了恰帕斯玛雅原住民的武装起义,其宣言及即刻出现的一系列访谈和报道称:加入北美自由协定,对墨西哥的原住民社群说来,“无异于即刻执行的死刑判决”。而此前在墨西哥节节推进的全面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尤其修订宪法第二十七条,实行土地私有,剥夺和摧毁了玛雅社群的社区土地共有制度,事实上已开始了对原住民的有效而无声的“种族灭绝”。而因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而渐次陷入困境的,却不仅是原住民。此时似乎开启了大好前程的墨西哥已濒临经济崩溃的边缘。因此萨帕塔人的枪声道出无数墨西哥人的远虑近忧。继元旦起义而出现的、席卷了整个墨西哥的声援萨帕塔人的全面社会运动中,最响亮的口号之一,便是“第一世界,哈,哈,哈!”当苏东巨变发生,新自由主义的狂浪终于越过了冷战分界线,无障碍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之时,在美国――所谓“华盛顿共识”的缔结处,在其背后和近旁响起了反全球化的枪声。

或许需要对这一石破天惊的时刻做某种极为简约的历史追溯。1992年,世界各地,尤其是美洲,纷纷举行“地理大发现”――哥伦布“发现”美洲五百年――的纪念活动与研讨。“地理大发现”,无疑是现代文明的重要开端之一,是人类(毋宁说是欧洲)文明全新的开端之一。然而,间或为欧洲和北美世界始料不及的是,在拉丁美洲,同时也是在世界各地,这一预期中庆典式的活动,却成为对殖民暴行的总清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美丽故事”,此时被清晰、全面地还原为一次野蛮对文明(玛雅印第安文明、印加文明)的践踏、摧毁与杀戮的历史。不仅“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再次全面曝光在世界视野之中,欧洲文明的崛起集中显影出其血腥、野蛮与残暴的底色,欧洲“主体”的故事,暴露出其真正的他者:基督教文明之外的广大的世界。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的动人叙事,此时被揭示出其背后无数被劫掠、荡尽的黄金、白银、鲜血、生命,其背后所遗留的数千年辉煌文明遭毁灭的废墟。美洲印第安人――那丰饶土地的、原本的主人,那宫殿被洗劫、被夷平、以其原有的建材、在其上建起基督教尖顶的部族,那图书馆和典籍被焚毁、王子与学者被出售为奴隶的民族,第一次被集中、反复地言说和呼唤。也是在这一富于反讽性的时刻: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五百周年的时刻,拉美社会、拉美知识分子,显露了他们事实上已逾百年历史的立场与认同:尽管间或有着可谓“皎洁”的肤色,尽管或许有着可以追溯到古老欧洲贵族的血统,但他们所拥抱的,是“混血的拉丁美洲”,他们所认同的是印第安母亲,他们接受的自我描述,是“强奸之子”。而伴随着1

994年恰帕斯老城中响起的枪声,印第安原住民――这久久被言说、被呼唤的群体登临了墨西哥、拉丁美洲、美洲和世界的舞台之上。这无疑是萨帕塔运动即刻获得了美洲和世界范围内的热烈而广泛支持的内在原因之一。

然而,萨帕塔运动却不只是美洲印第安人的反抗和崛起。恰帕斯萨帕塔人的起义,在世界范围内所引起的巨大震动,同时在于,它不仅是走投无路者求生存的揭竿而起,而且有着极为深刻而广阔的内涵于其中。恰帕斯――这一萨帕塔人起义之前寂寂无名的所在、墨西哥最贫穷的州之一,却同时是墨西哥,而且是今日世界的无价宝藏之所在。这不仅由于恰帕斯州拥有墨西哥最为丰富、洁净的水资源,其地下沉睡着多种珍稀矿藏,预计有现今世界上储量最为丰富的石油;更由于中美洲、墨西哥事实上是地球上连接了南北大陆板块的最后的大陆桥,中美洲,尤其是恰帕斯因此而成为地球上最后的,也是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的所在,可谓今日地球上最后的生物志。而今日世界最隐秘和最剧烈的霸权争夺战,正是在生物基因的争夺中展开。于是,赤贫的恰帕斯早已成了世界诸强势集团和力量觊觎的目标。如果说,当年的殖民掠夺曾将无数印第安原住民从平坦富庶的高原逐向深山密林,那么今日,他们勉强跻身的丛林深谷却再次成为新殖民主义资源战、生物战的场域。而恰帕斯的经济、战略意义远不仅如此。事实上,作为地理奇观、也是自然慷慨的馈赠之一:特旺特佩克地峡――那崇山峻岭间一条一马平川的“大道”也穿越恰帕斯的重山丛林。二百年来,始终为北美世界所觊觎,是连接起美国东西部两大工业区的、也是连接起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最为廉价而便捷的通道;随着巴拿马运河的运力不足,打通特旺特佩克地峡,同时将原住民最后的存身地开发为原材料产地,由廉价劳动力组成的若干大加工基地便成为美国更为紧迫的需求。这被称作“中美洲开发计划”(又称P

PP,普埃布拉―巴拿马计划),正在新自由主义的墨西哥政府的配合下紧锣密鼓地推进。这一计划一旦投入实施,那么,除却极少部分的原住民将被改造为“合格的现代劳动力”,绝大多数的玛雅“遗民”将丧失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这正是《第一丛林宣言》中所说的“种族灭绝”的含义。因此,1994年元旦的萨帕塔人起义,成为一个震惊美洲与世界的时刻,它正是原住民求生存的抗争,同时是对抗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枪。

也正是在这幅震惊了世界的画面上,一个人物,准确地说是角色,陡然凸现在全球的视域之中。那便是副司令马科斯。这不仅由于在身材瘦小的玛雅原住民之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格外突出,也不仅由于在那一片蒙面人黝黑的肤色之间,这个白皮肤的指挥官极为醒目;而更是在于,当墨西哥的国家机器还在震惊中不知所措之时,首先赶赴现场的,是墨西哥、北美、很快是全世界新闻记者和他们的照相机、摄像机的丛林;在多数无法流利地讲西班牙语的玛雅原住民起义者中间,马科斯脱颖而出,成了无数照相机、摄像机的焦点。不仅他的西班牙语优雅且丰富、迷人,而且他娴熟地操持着法语和英语;还间或使用意大利语,而且谙熟多种玛雅原住民不同族群的语言。不只他口若悬河的言说能力表现了极为良好的教育背景,而且他显然统驭全局、运筹帷幄。然而,令整个世界感到惊讶,甚至困惑的是,马科斯却称自己是副司令,他唯一认可的身份,是萨帕塔运动的发言人(此后人们加上了另一头衔:战略家),他称自己的功能角色是古老的玛雅世界与外部世界间的传译。继而,他称自己为“声音”(“通过我的声音,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言说”)和“影子”――一个“温柔狂怒的影子”。尽管如此,他仍立刻被传媒指认为玛雅游击队领袖。如果说,类似指认多少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目不识丁的原住民不可能自己发动一场起义,更不可能把握这场战争的方向;但这也是出自拉丁美洲革命传统:来自城市、受过高等教育、间或是白人的职业革命者,深入贫苦的原住民中间宣传动员,并最终发动革命(类似惯性推论对了,又大错特错)。于是,马科斯被推上了前台,成为闪光灯风暴的中心。

然而,这却不是后现代世界司空见惯的“宿命”:所有行动与事实,最终只有一个归宿,即变成媒体事件,变成旋生旋灭的图片、影像和即时消费的有趣新闻。从十二年的距离之外回望,对媒体主动占领和挪用,无疑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而基本战略之一:不是媒体介入,轧出、吮干所有事实的最后一滴新鲜的汁液,而是从一开始,便是这个自称马科斯的副司令,在挑选和有效地运用媒体,为我所用。起义的第一周,便令墨西哥国内外的记者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据称已在恰帕斯东南群山的丛林深处生活了十一年的游击领袖,对国内外媒体了如指掌、指挥若定。他为自己选择了若干份重要的国际新闻媒体和墨西哥四家独立于政府的新闻媒体。马科斯与这些媒体间建立了直接而密切的合作关系。官方背景的媒介被彻底拒之门外,这些媒体被迫出重金向国外媒体购进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新闻图片或影像。

1994年元旦,在萨帕塔人的第一战――事实上也是唯一一战之后,其主战场已然转移到媒体之上。不仅是各种媒体以显著的位置大量刊登萨帕塔运动的新闻、马科斯的访谈,而且种种署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或直接署名副司令马科斯的公报、信件奔涌而至;与此同时,前所未有地,这支原住民游击武装迅速地将因特网开辟为他们的媒体战场之一。种种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信息通过因特网传遍了世界。法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昔日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队中唯一的欧洲战士雷吉斯・德布雷称:“因特网为国际斗争插上了电子翅膀。”

正是马科斯首先向记者申明了这场战争的象征寓意:让世界听到、看到这早已跌出了全球经济版图的角落,看到在遗忘和无声中死灭的,这一曾创造人类最神奇、伟大的文明的古老族群。这是一场新的土地革命,同时是一场反全球化的战争,一场对抗遗忘的战争。令来自墨西哥各地、继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大为震动而鼓舞的是,这并非又一场迟到的拉丁美洲游击战,这支宣战的原住民游击队无疑抱有乌托邦式的社会目的与诉求,但他们的发言人――马科斯所使用的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单纯、非意识形态、诗化的语言。这份关于玛雅原住民苦难与诉求的全新表述深深地触动了众多墨西哥人。

一如游击战,也是在墨西哥富有传统的“跳蚤战”,萨帕塔人在1994年的第一天震惊了世界之后,2日傍晚,游击队已开始由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其它城镇撤往群山之间。与此同时,数千名美式装备、经美军绿色贝雷帽(特种兵)训练的快速反应部队已抵达恰帕斯。占领了奥考辛格镇,未能及时撤退的游击队员被包围在小镇的市场之中。在如此悬殊的兵力与武器对比中,此后七天的相持酷烈而残忍。许多手持木头枪――武装斗争的象征性符号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一场血腥的屠杀已迫在眉睫。

然而,与政府军同时、甚至更早,众多通过媒体获知玛雅原住民起义,对抗死亡与遗忘的墨西哥平民――青年学生、NGO组织、社运人士,甚至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家庭主妇,从墨西哥各地赶往恰帕斯,自愿在政府军与萨帕塔社区之间充当人盾,建起隔离带。同时,在墨西哥各大城市爆发了浩大的示威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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