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人类学家里的康拉德」正文
世界文学里家喻户晓的人物―马洛,是康拉德小说《黑暗之心》的主人公。这部作品确立了康拉德“航海小说”的地位。马洛在书里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在他幼年时,经常看世界地图,看那上面的一个一个大洲和地名。那时地图上还有许多空白之处,“看到地图上一个让我格外神往的地方……我就会指着它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去那儿。"”
迈克尔・扬在给马林诺夫斯基写的传记里说,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马林诺夫斯基曾发愿成为“人类学家里的康拉德”。两个人都生于波兰,后入籍英国,都到处旅行,四海为家,都著述丰富,在各自的领域里居于开创性地位,也都留下了大篇幅的私人材料―日记、信件或自述。康拉德是以“苦写”著称的作家,把人生的成熟期全部埋葬在案头;说起对自己的苛刻,马林诺夫斯基也不遑多让,日记告诉我们,在20岁出头的时候,未来的人类学家就像北美清教徒一样,对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进行苦行僧一样的磨练。
《马林诺夫斯基》是本成功的传记,成功得益于三点:第一自然是作者组织材料的能力;第二,传主的人生与故事实在太丰富,可挖掘、对比、分析的东西太多;第三,或许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点―传主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想一想弗洛伊德和属于他的那些概念,你便会发现,世纪之交的欧洲,尤其是在德语圈,盛行的是一种足以让精神分析学应运而生的文化氛围。1906年秋冬之际,马林诺夫斯基和母亲在加那利群岛上住下,他在日记里说,附近的特内里费岛暴发了疫病,自己所在的岛“没有像样的设施”,禁止外人进入,“现在我们已经与世隔绝了”云云,这些记述无不是心理分析的上好素材。迈克尔・扬便敏锐地指出其中有年轻人“强说愁”的成分。
另一个旁证是,整个这部分的日记里,“母亲只被提到过一次”。马林诺夫斯基用文字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无人岛一样的环境,在那里,环境“仅仅是作为一种能够衡量他改变自身意志坚定程度的日常挑战而存在”。这份挑战看起来十分严峻,而苦行者的耐受力也是有限的,马林诺夫斯基写下了许多极富思辨性的话,思考了自己应该具备怎样的美德,自己的缺点,“让人格中最高尚、最深邃的本能得到自由”。有趣的是,他并没能抵制住诱惑,去参加了狂欢节,跳舞、唱歌,在夜总会饮乐。他原原本本地记下了这些亲历,以及对初衷的质疑:“如美丽月夜从远方飘来的撩人舞曲―这邪恶吗?”
迈克尔・扬是一位澳洲学者,同马林诺夫斯基的女儿海伦娜往来密切,也是海伦娜给他提供材料,委托他做这件事。马氏本身是一个传奇,对任何一位传记作家来说,深入传奇人物的内心一窥堂奥都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而扬的作品证明了他完全胜任。如果以康拉德其人,尤其是以康拉德的小说所代表的那种四海为家者阳刚、豪迈、雄浑的风格来做参照,那么,马林诺夫斯基很像一个狂热的追慕者,在青年时代,他为了克服自身的先天局限―14岁失去父亲,体弱多病,视力很差―不停地寻找机会游历各地,磨砺精神,特别是学习语言,尝试进入截然不同的人群之中。他的确是一个天才,买上一堆通俗小说,就能学会一门语言,给自己新的冒险的可能。不仅是肉体上的冒险,在日记里,他还始终保持着自我反省和自我发现的热忱,可以说,身体和心灵双双在路上。
但如果光是这些,这本传记才刚刚及格。当扬以心理学家的眼光,将马林诺夫斯基的自我期许同他实际所做的事对比解读时,我们就发现了这位传奇人物复杂有趣的人格。“当他全面展开其人类学事业的时候,事实证明他既非一个大无畏的探险者,也非一个消失部落的发现者。”例如,马林诺夫斯基曾在新几内亚放弃了一些探寻“空白点”的机会,就是邻近的一些未被民族志学者研究过的地区,他都没有去尝试。康拉德一生鲜见风流,他的小说里几乎没有男女之事,有的是人与自然、人与命运之间的对峙与碰撞,而马林诺夫斯基,他从来没有真正做成过一个铁汉,他无法抵制本能的诱惑,也从不拒绝那种充斥着世纪末意味的颓废,不论是王尔德的同性恋丑闻,还是托马斯・曼《死于威尼斯》里的那种奇特的美学迷醉,似乎都能在马林诺夫斯基青年时代的某些片断里找到回声。
穿插在书中的、关于传主的旅行经历与见闻,时常让我感慨:这个人享寿五十有八,几乎一天都没有虚度。他生在被瓜分后的波兰,先天有个多语言的环境,母亲给他读詹姆斯・弗雷泽博士的《金枝》,博士学位是奥匈帝国老国王弗朗茨・约瑟夫授予的;民族国家尚未主宰那时的国际秩序,几个老牌帝国仍然统治着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因而,在取得英国人身份后,他便能自由地从欧洲游历到澳洲,踏过星星点点、有名无名的岛屿。对此书的副标题“人类学家的奥德赛”,我们需作两种解读:不只是一场浪游,而且浪游者是一个奥德赛一样的人物,不怎么英勇无畏,经常把命运交给侥幸,不过头脑过于敏捷聪慧,只要他愿意,就能和所有地方的人自由无羁地交流,也正因此,马林诺夫斯基给人留下了不那么好相处、有些冷漠的印象。 他“从少年时期起就开始既领略其魅力又饱尝其无聊,但他的旅行并非因为要实现抱负”―对马林诺夫斯基的内心世界,迈克尔・扬真可谓洞若观火。带着挑战、渴望和征服什么的强烈欲望,同时又在准备摆脱和逃避着什么,一面是求取看得见的业绩,一面是通往消极、虚无甚至自毁的后门―这是一位人类学家的奥德赛之旅。我们的旅程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