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成都老皇城是怎样毁于“文革”烈焰的?

作者:老骥发布日期:2011-11-13

「老骥:成都老皇城是怎样毁于“文革”烈焰的?」正文

小引

本文仍然摘自拙作《乱世天堂》,此书已在法兰克福参展完毕。至于反响如何,或有无反响之类,不必由作者饶舌。当下之所以刻意从“浩劫篇”中取出一丁半点史料,乃是想用亲历的被屏蔽的“一次文革”中的血腥史实回答呼唤“二次文革”的某些人,同时献给有思想有良知有责任感的中国人――我坚信,只有这样的中国人才是决定中国未来走向的主流……

一、天 灯

自解决四川问题的“十条意见”在1967年5月下达后,“成都工人造反兵团”、“川大8.26”及重庆“反到底”(又称“砸派”)一方赞之为“红十条”;另一方“红成”、“红卫东”及“重大8.15”虽不敢公开称之为“黑十条”,但却手持“刘张两口子的钢鞭材料”反对着,声势浩大,情绪激烈。保与反的核心都是为了一个字:权!

所谓“十条”也者乃是为了尽快体现“四川很有希望”这条最新最高指示而需先行成立“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筹备领导小组”(简称“省革筹”)的一张护身符是也。鉴于过往的“夺权”、“逆流”、“镇反”、“抢权”及“武斗”等等血的教训,各方已深知印把子及枪杆子的重要性,且深知“人的因素第一”,尤其深知支持本方的关键人物及本方领袖人物所占席位的多寡乃属第一重要。按名单排列,“省革筹”四人领导小组组长是张国华中将,他曾是进军西藏主力十八军军长,声名赫赫;第一副组长是梁兴初中将,他原任广州军区司令员,曾是四野林彪爱将,指挥的塔山狙击战尤为有名;第二副组长是刘结挺,他是从李井泉“牢房”中“挺身而出的”,曾任宜宾地委书记;成员张西挺是刘的夫人,曾任宜宾市市长,“受迫害”与“造反”的经历与其夫相同。这两口子都是因为“大搞夫妻店并一手遮天”才被毛的封疆大吏李井泉打成“反革命”的;而这一次却是因为毛的封疆大吏李井泉被毛打成了“反革命”,所以他俩就可在毛的股掌翻复之间,起来反“反革命”了。这个“文革”中的特殊句式,没有逻辑的逻辑,尤其是狗咬狗的混战与毛的战略需要就为这俩口子的东山再起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但是,如果没有“红卫兵成都部队”及“重庆大学8.15战斗兵团”的最先鼎力相助,仍然陷身囹圄的这俩口子还是会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的。然而,到了该摘桃子的时候,他俩却反水支持仍在高喊“坚决揪出带枪刘、邓、陶”的四川大学8.26”派及重庆“砸派”了,而“砸派总司令”邓长春正在叫嚣“组建百团兵力与54军决一死战,坚决打倒匪首白冰(军长)”了。这既激怒了成都军区也惹恼了重庆54军。那么,刘、张俩口子又是何时吃了这付豹子胆,竟会如此愚蠢呢?原来,他们背后站了一个人,名字叫江青。所以,刘、张俩口子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孤注一掷了。

于是,一场血战不可避免了。舆论先行。一方高喊“坚决打倒叛徒刘结挺!”、“坚决扫除破鞋张西挺!” ,一时间,叛徒与破鞋的漫画立即布满成、渝两地,声势十分浩大,不乏黄色养眼之作,诸如张西挺与她的秘书、司机及警卫员睡觉等等;而另一派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高喊“张、梁、刘、张好干部,敌人反对我拥护!”、“紧跟毛主席,拥护红十条!”――完全抢占了制高点,具有俯射性的杀伤力。

这惹得“红成”派更加恼怒了。为了还点颜色,他们就在“牛鬼蛇神多如牛毛”的“撬杆”、“砸匪”中打主意,并很快选中并诱捕了“劳改释放犯”宋立本。不几日,名噪一时的亡命徒宋立本就被“红成小将”活活弄死了,弄的方式比猫玩耗子还要潇洒得多。据“兵团战报”载,暴徒们先是“下了宋的零件”(割掉鼻子及耳朵),继是“抽脚筋”(用杀猪刀及钳子操作),再是“放血”(用尖刀乱戳)并顺便割断舌头(因他还在喊“毛主席万岁!”――这口号哪有牛鬼蛇神喊的?!),最后是“放气”(即一刀封喉),然后就拖到夜空之下,在死者背上挖出一个碗口,注入桐油,置入灯芯,点燃后,即告“天灯”制作完成,据说燃了很久很久,风都吹不熄。(我尚未查到此灯的史料记载,只记得《三国演义》中的董卓被点过“天灯”,那是因为此人恶贯满盈,禽兽不入,天下皆恨)。

据有幸目睹宋立本这盏天灯的农民讲,在黄田坝附近的一块田坝里,一朵绿幽幽的鬼火好像燃了大半夜,由于初夏天气有些闷热,没有风,只觉得有一股股怪怪的臭气愈来愈浓,难闻极了,叫人说不出来有多难闻哟!你说烧瘟猪崽嘛,不像;烧死狗嘛,也不像;哪晓得是在点天灯哟,造孽哟!……有的老人讲,就是张献忠窜来立“大西国”嘛,把“川耗子”杀得血流成河么,也没点过天灯啊!

于是,一个文明古国,一方古蜀圣土,就在毛泽东推崇备至的历代“农民革命战争”杀戮遗产的基础上,把超兽性的野蛮总结成为“斗争哲学”并觉得“其乐无趣”之后,“文化大革命”就把这个绝对排斥仁政的“造反文明”推向了极至。在这个“文明” 的祭坛上,无辜的宋立本向他誓死保卫的毛主席作出了最为惨烈而无私的奉献。其实,他的家庭和历史,即使用毛时代的尺子来衡量,几乎也是清白的。一个出身于城市贫民家庭的小混混,只因性格刚烈,喜欢参加群殴,并在九眼桥的一次流血斗殴中,主动替某“大哥”承担了致人重伤的罪行之后,就被送到山中“劳教”了两年,回城时尚未年满十八岁。仅此而已。但,社会却排斥他了,不接纳他了,除了人世间的白眼外,就只有“劳教释放犯”的不变称谓。那年头都是这样的,因为劳改、劳教类似一个大染房,尽管二者最初还有点区别,劳改营地有高墙和铁丝网封闭,兼有机枪和探照灯把守,属敌我矛盾;而劳教营区则没有这种设施,据称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专门为五七年的右派量身定作的。但是,当毛认定“阶级斗争愈演愈激烈”之后,就像把右派擢升到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之中,统称“五类分子”一样,劳改与劳教从此就没有明显的区别了。所以,凡经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系列配套机制,诸如各地大小牢狱、城市中的劳改及劳教工厂、山中的劳改及劳教煤矿、公路及铁路中的地质灾害频发地段(尤其是易发瓦斯的隧洞)等等特殊的“立功赎罪”的场地之后,以及为数最多的深山林场、农场和茶场等等地方“改造”之后,给他们身上染透的颜色乃是永远洗不掉的。毛时代劳改和劳教的基本功能不是对失足者进行向善教化,而是对他们的心灵与命运进行终身涂毒。民间对他们的习惯称谓是“山上下来的”,而且永远是各地公安派出所,居民委员会和治安保卫小组(简称“治保组”)的监管对象。这种“治保组”是广布于中国民间的一条条恶犬,它们是毛时代暴政吏治的一大创造,可把偌大一个中国都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监狱。流年经月,宋立本心中积淀的怨恨早就变成了一个炸药包,迟早都会爆炸的。当时机终于来临时,当“造反有理”的声浪不仅令他做梦也想高呼“毛主席万岁!”时,而且,就在舌头被割断之前,浸在血泊中的人体已经高度残缺变形时,他也是仍在高着呼这句口号……尽管这入魔般地悲壮让他死得不如蝼蚁。

不过,人间还是记得宋立本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最后绝唱。那是在皇城坝子召开的“全盘否定二月镇反”的十万人大会上,他用铁的事实揭露了丑陋的“白虎堂”阴谋,以及狱中的虐待与收买。所以,这个“成都街道工业造反兵团一号勤务员”持有的不变锋芒才令他的肉身被点了天灯,并顺便昭示了一个时代的文明水平。

二、最高指示与皇城坝子

宋立本的战友们一致表示的复仇决心令“省革筹”感到万分忧虑。全体货真价实的亡命徒打算抓“红成”的人来活剐或油炸了,有的还一再炫耀了自已的刀法,像剐兔剐狗剐田鸡一样,保证干得很利索。

眼看事态即将恶性扩大时,广播传出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要实行革命大联合”的最新最高指示好像下了一场及时雨,不,简直就是灭火剂!使新来乍到的张国华、梁兴初两位将军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全城锣鼓鞭炮声中,两派都争相在皇城坝子蹦跳起了忠字舞,举着语录牌,唱着语录歌,场面盛大,景观感人,遂令在场的二位将军心生灵感:可否在此修建一座“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展览馆”并塑造一尊大理石雕像,从此把两派联合在毛主席的身边呢?

他们的这个想法立即得到各方各派和举城上下的一致拥护,并决定拆毁老皇城。

皇城是啥?皇城乃是老成都心脏地带人民南路广场上的标志性古建筑群落,类似北京的紫禁城。如今天府广场的前身历称皇城坝,它是明太祖朱元璋之子朱椿的蜀王广府所在地。1644年,张献忠称帝自立的“大西帝国”亦在此定都,当这个杀人如麻的千古一魔及其短命政权崩溃败逃时,即将宫阙付之一炬。在当年那场罪恶的乱世烈焰中,独有巍峨的明远楼幸甚免焚,另有石狮、城门洞及城楼尚未化成灰烬。清初,首任四川巡抚张德地在皇城残址上修建了贡院,为朝庭选拔人才。贡院的建筑规格与质量虽不及原来的宫阙辉煌,但仍然沿称皇城,它既是老成都不可或缺和遗忘的圣地,也是不容恶人玷污的文化象征。所以,当辛亥的共和旭日刚刚升起时,革命军特将清朝末代总督赵尔丰斩首于此,庄严宣告上下五千年的封建帝制,尤其是古蜀大地蒙受的血洗劫难,将从此结束。据史料记载,其时锦官城及周边的金温江、银郫县、双流及新都等城镇的鞭炮完全脱销了,以“湖、广填四川”的外来移民为主的川民们,在彻夜的爆竹声中彻夜欢庆,他们站在封建王朝留下的废墟上,深情地仰望着天边的共和旭日,梦寐着“耕者有其田”的安宁日子,响往着即将引领中国走向民主富强的“三民主义”,誓在“历无饥馑”的西川千里沃野之上首先绽放绚丽的民主花朵。可以这样讲:成都老皇城浓缩着并见证了明、清及中华民国以来太多太多的风云际会和惨绝尘寰的历史悲剧,具有极高的历文物价值,当属国之瑰宝。

但是,由于事关“红太阳”,事关比天上太阳更红更红的“红太阳”的“敬祝”问题,有谁敢对夷平皇城一事发出杂音呢?除非你不怕砸烂狗头!倘若当时真有一个不识时务者,即可堪称血溅轩辕的民族英雄。但,只有老天爷才敢默默喟叹中国已经没有这样的英雄了,中国几乎连一根骨头也没有了――在那时。你莫看那些自相残杀者一个个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其实他们都是缺失了思想的佝偻病患者,除了只会随声附合“心中想念毛泽东”之外,都只会被别人当作傀儡推去杀人,或被杀,即使他们玩出了不少超过张献忠的杀人花样。

1967年6月6日,在成都军区的支持下,以“红成”为主的成都地区革命造反总部(简称“地总”), 就在皇城坝举行了异常隆重的破土奠基典礼,其中最为壮观的一幕莫过于挥着海洋般的小红书蹦跳着的忠字舞,尤其是小脚女人方阵蹦跳的忠字舞――比之当年张献砍下三百双“三寸金莲”为“大西国”点燃的“莲花灯”,那昔日的小巫也只可算作仰望今日之大巫了――历史进步了……

同日同时,由刘、张两口子支持的“川大8.26” 和“成都工人兵团” 则用枪声勒令“地总” 立即停工,并以“誓死杆卫”的名义不准对方抢去这份“三忠于”(即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头功。于是,很像一条条吱吱发响的引信子,在积淀着历史血泊的皇城坝子上,和邻近的大街小巷中,武斗就随之不断了,而且且步步升级……

凭籍着“文攻武卫”(江青语)和“小青年喜欢玩枪”(毛语),以及其它赞美杀戮的表态,诸如副帅林彪的“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等等,双方就把各自抢来的,或“抢来”的步枪、卡宾枪、冲锋枪、机枪、迫击炮及手榴弹等等,扛到皇城坝子来了,在高音喇叭的尽情咒骂中,着实“玩”了一个够。傀儡们为了用血腥与野蛮争相向着同一个人表白忠心,抢下头功,很快就把一场丑陋而邪恶的现代宗教战争定格为永恒的卑鄙与无耻:类同争食“活佛”屎尿的宗教徒,在卑贱的虔诚与愚昧之中完全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于是,在这场血流难止的皇城坝子的争宠战役中,以及涉及争宠的各个战区里,那就活该百姓遭殃,任其民怨沸腾了。从此,母哭子,子哭父,妻哭夫的景象就与战火硝烟结伴相行,迅速笼罩四川全境,包括人迹罕至的横断山区和高寒草原……

在上述始料未及的情势下,张、梁两将军的灵感与决定已完全无济于事了,全川各地都在忙于“文攻武卫”了。自空前有趣而壮观的重庆“红港海战”暂告段落后,战事的焦点已渐渐移到了宜宾和泸州沿江一。由于这两市(尤其是宜宾)乃是刘、张两口子的发迹地与落魄地,故江青称之为“解决四川问题的突破口”,遂使战事在川江两岸进行得异常惨烈……

俟至1968年5月四川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后,才在“革委会”的统一领导下进行了“万岁馆”的重新选址与规划,并更名为“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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