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峰：“文革”发动阶段毛泽东对林彪的态度辨析

[摘要]“文革”发动阶段毛泽东对林彪的基本态度是信任支持还是怀疑，大多数人长期以来一直倾向于前者。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一些材料的正式公布，这一看法遭到了不少研究者的质疑。一时间，“文革”发动阶段毛泽东对林彪的态度再度变得模糊不清。这主要是由于对这些材料的误读而造成的。事实上，在“文革”发动阶段，毛泽东对林彪一直是信任有加的。

[关键词]毛泽东；林彪：“文革”

“文革”发动阶段毛泽东对林彪的基本态度是信任支持还是怀疑，大多数人长期以来一直倾向于前者。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一些文献材料的正式公布，这一看法遭到了不少研究者的质疑。一时间，“文革”发动阶段毛泽东对林彪的态度再度变得模糊不清。笔者认为，这主要是由于对这些文献材料的误读而造成的，本文将对论者涉及到的两个文献材料详加辨析，进一步澄清这个“文革”研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以此就教于学界同仁。

一、关于毛泽东与胡志明的谈话

1966年6月10日，毛泽东会见越南领导人胡志明。两人进行了长时间的谈心。毛泽东对胡志明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理解了，我们有准备，全党大多数人有准备，不怕。我们都是七十以上的人了，总有一天被马克思请去。接班人究竟是谁，是伯恩斯坦、考茨基，还是赫鲁晓夫，不得而知。要准备，还来得及。总之，是一分为二，不要看现在都是喊“万岁”的。他还说：我劝你，你们的人不是都忠诚于你的。忠诚的可能是大多数，但小部分可能是只在口头上叫你“万岁”，实际上是希望你早死。他叫你“万岁”时，要注意，要分析，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这是很自然的规律。一个党不分裂？没有那回事。[1]（P1204）

这段谈话记录在薄老的《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一书中公布以后，引起了研究者的浓厚兴趣。毛泽东与胡志明的谈话之所以引人注目，就在于其中的两个论断：一个是“不要看现在都是喊‘万岁’的”；一个是“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联系到当时林彪正在大搞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很容易使人们认为，当时毛泽东已经对林彪产生了警惕，再加上7月8日毛给江青的信，似乎这种看法更有了充分的根据。所以，就连一些对毛林关系颇有研究的学者，如彭厚文，也认为，这段话主要是针对林彪的，因为当时竭力吹捧毛泽东的，在中央领导人中林彪最为突出。毛泽东在这段话里所说的“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显然是针对林彪的讲话有感而发的。[2]（P147）应当说，这种看法是很有代表性的。

但是，薄一波引用的这段谈话记录只是整个谈话记录的一部分，孤立地看这段话，似乎毛泽东确实是在暗指林彪。如果我们仔细读一下整个谈话记录，就会发现上面的看法站不住脚。因为，从上下文来看，毛泽东讲这番话用意在于对他的老朋友胡志明提出忠告。胡志明在谈话中告诉毛泽东：“我是一帆风顺，没有遭受过反对。”毛泽东听后表示：“所有的人都叫你‘万岁’。我这点跟你不同。”[3]正因为胡志明认为没有人反对他，所以毛泽东特别提醒他：“不要看现在都是喊‘万岁’的”：“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

毛泽东同时也明确讲，自己面临的情况跟胡志明“不同”。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喊他“万岁”，也有不少人反对过他。毛泽东在谈话中既回顾了历史上“左”倾机会主义者对他的历次排斥和打击，也举了“彭、罗、陆、杨”这些所谓修正主义者作为现实的例证。毛说：“彭真犯过一系列的错误，早几年我已经要撤他。北京市是个独立王国，谁也不能过问。比你们的河内坏。我不能过问，刘少奇同志不能过问，周恩来同志不能过问，邓小平同志不能过问。”[3]毛还提到了罗瑞卿的问题，说：“一九五九年整彭德怀时，有人提议他当总参谋长，我们有些人不赞成。后来，提他当总长的同志就挨他整，一共整了六年时间。提他的人是他的上级，现在反过来挨他整。”[3]提罗瑞卿当总长的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正在重用的林彪。毛泽东在这里指责罗瑞卿不但不感谢林彪的提拔之恩，反而整林彪达六年之久。姑且不论毛讲的是不是事实，毛在谈话中对林彪的态度是支持而不是怀疑，这一点恐怕是无可置疑的。这篇谈话中还有一个更有力的例子表明毛泽东对林彪是信任而且欣赏的。毛泽东在回顾党内“左”倾机会主义路线对他的打击时，特别提到林彪在关键时刻对他的支持：“那时，林彪同志同我一道，赞成我。他是在朱德领导下的队伍里，他的队伍拥护我。我自己的秋收暴动的队伍，却撤换了我。同我有长久关系的撤换了我，同我不大认识的拥护我。你看，怪不怪呢？”[3]以毛泽东的个性，如果他已经对现实中的林彪有了怀疑的话，他会对历史上的林彪提出来大加肯定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毛泽东在谈话中举中国党内出了修正主义的例子，既是说明自己有不少反对者，并不都是喊“万岁”的，同时也是为了告诫胡志明：“一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对立统一。事物总是有两个对立面。你们党如果只有完全的团结，没有对立面，就不符合实际。全世界的党都分裂嘛。马克思、恩格斯没有料到他们的接班人伯恩斯坦、考茨基成为反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创立和领导的党――德国社会民主党、法国社会党等，在他们死后就成为资产阶级的党。这条不注意，要吃亏的。”[4]（P1418）

毛泽东之所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就是因为在他看来，天底下没有哪个党是不存在党内斗争的，没有哪个党是永远不会分裂的。中国共产党是如此，越南共产党也是如此，不会有任何例外。他提醒胡志明，要充分理解这个道理，对于党内出现分裂要有精神准备，“总之，是一分为二，不要看现在都是喊‘万岁’的”。

毛泽东凭借自己丰富的斗争经验，对于胡志明说的没有人反对他不以为然，认为胡过于天真，盲目乐观，谈话的中心意思在于委婉地对于他的老朋友提出告诫，要他提高警惕，不要被“都是喊‘万岁’的”这一表面现象所迷惑，否则“要吃亏的”。纵观毛泽东的整个谈话，可以说，只有“诫胡”而丝毫没有“疑林”的意思。把毛泽东谈话的含义理解为对于自己新选的接班人林彪不放心，不过是一种断章取义的解释。

研究者之所以会对毛泽东与胡志明的谈话造成误解，可能有三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受林彪后来的表现的影响，先入为主地理解毛泽东在1966年的谈话。第二个原因是薄老在引用毛泽东的上述谈话时他的倾向性也在无形中影响了后来的研究者。薄老在书中这样评论道：“联系到不久以后毛主席在韶山滴水洞写给江青的那封信，这段话就意味深长了，看来他当时对自己选的接班人也并不那么自信。”[1]（P1204）显然，薄老是认为毛泽东的这段谈话包含有怀疑林彪的意思在里面。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认为是档案公布的不完整。由于公布的是谈话中的片段，缺乏上下文的语境，就很容易造成理解上的障碍，甚至误导研究者。就拿薄老书中引用的这段谈话来说，开头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就令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其实这句话是紧接上文的。由于没有上文内容的铺垫，这句话就显得很突兀，叫人无从理解。所以，要提高学术研究的水平，出高质量的研究成果，就必须改进我们的文献档案管理工作，尽可能地给研究者提供完整、准确的第一手资料。

重温毛泽东与胡志明的谈话，也让我们这些后人感慨系之。正应了那句俗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毛泽东在谈话中深刻地提醒胡志明“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是“很自然的规律”，但是具体到自己，他却被表象所蒙蔽，一心为党为国、大胆纠正他的失误的刘少奇在他眼里成了“中国的赫鲁晓夫”，大搞个人崇拜的林彪反而被他视为最可靠的接班人。毛泽东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最可靠的接班人最后却成了最靠不住的接班人。“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这个“规律”竟会在他亲自选定的接班人林彪身上应验。“林彪接班”成了具有极大讽刺意义的词句。历史和毛泽东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

二、关于毛泽东致江青的信

毛泽东致江青的信是已被完整公布的研究“文革”的重要文献。自从公布以后研究者的解释一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5]信中涉及林彪的内容不算少，其中引起争议的主要是两个论断。

一个是“他的一些提法，我总感觉不安”。不少人认为，毛泽东的“不安”既是针对林彪的鼓吹个人崇拜的提法，也是针对林彪关于政变的提法。他们认为林彪讲政变讲得毛骨悚然，令毛泽东“不安”，从而担心这个专讲政变经的人以后是不是也会对他搞政变。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可以肯定地讲，毛泽东当时决不会怀疑林彪后来会对他搞政变。如果说毛泽东对林彪搞政变早有戒心，那么“九。一三”事件就不会给毛泽东造成那么大的心理震动和精神打击。“九。一三”事件给毛泽东的打击如此之大，恰恰说明毛泽东万万没有料到林彪会对他下手。

实际上，毛泽东对于林彪讲政变问题并没有不安。就信本身看，看不出毛泽东有批评林彪关于政变的讲法的意思。9月22日的中央“指示”对林彪讲话中关于政变的主要观点、讲法全都作了肯定，并作了很高的评价。由此可见毛泽东是赞同林彪的讲法的。真正令毛泽东“不安”的是林彪讲话中关于他个人和他的著作的一些过分的提法。毛泽东当时是需要搞个人崇拜的，但他对林彪的过分渲染又感到不安。毛泽东之所以“不安”，不是因为他想起了他对胡志明说过的“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那条规律，也就是说，不是因为他对林彪本人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而是因为担心林彪对他的过分吹嘘将来会给他造成被动，因为“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弄不好还会“跌得粉粹”。[6]特别是要把这个讲话发到全党，毛当然要慎重考虑。反复权衡的结果，尽管感到“不安”，但为了“打鬼”的需要，“不同意他们不行了”，毛泽东只好无奈地接受。参照9月22日的“指示”，根据后来毛泽东的态度，我们有理由肯定，为毛泽东所“不安”的是：关于毛泽东是“天才”的提法（不仅是跟马、列并列的天才，而且是超过马、列的天才）：“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超过我们一万句”的夸张说法；还有“毛主席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提法。这些违背科学的过分夸张的提法，在1966年9月22日中央指示中并没有提出来加以肯定（这跟评价林彪讲话中关于“政变”的提法不一样），毛泽东后来几次明确表示了他对这些“提法”的反对意见。

再一个引起争议的论断是“我猜他们的本意，为了打鬼，借助钟馗”。有不少人认为，毛泽东说自己是“钟馗”，实际上反映了他对林彪唱赞美之词的动机有看法。毛泽东对林彪这样的朋友并不是绝对放心的，他充当钟馗的心理要复杂得多。为了打鬼，他甘当钟馗，而一旦鬼打倒，林彪又会怎样对他呢？中国有句古话，“拍马是为了骑马”，颂扬过分就成了阿谀。像毛泽东这样熟谙中国历史、富有政治斗争经验的政治家能不从林彪过分的颂扬中感觉到某些异样的东西吗？能不对林彪把他当作打鬼的工具而有所警惕吗？[7]

上面这种理解看似很有道理，实际上经不起仔细推敲。在笔者看来，“我猜他们的本意，为了打鬼，借助钟馗”一句，不仅不足以说明毛泽东对林彪的怀疑，反而说明了毛泽东对林彪的信任。对于林彪大吹特吹的意图，毛泽东可以有正反两种理解。反面理解就是，根据“越是捧你的越靠不住”这条规律，推测林彪“拍马是为了骑马”。正面理解就是认为林彪这样做虽然有点过头，但心是好心，只是出于“打鬼”的需要而采用的权宜之计罢了。毛泽东在致江青的信中，显然选择的是正面理解。选择正面理解而不选择反面理解，这本身就说明毛泽东对林彪是信任的。正因为如此，毛泽东不怕别人知道这封信，毛泽东还专门“委托周到大连去，向林彪讲了信中的内容”[4]（P1419），借此提醒林彪在宣传上搞得不要太过头。如果说毛泽东在信中怀疑林彪“靠不住”，我想他会对信件严格保密，起码是不会让林彪知道这封信的内容的。

还有一点也可以证明毛泽东对林彪的信任。就在“我猜他们的本意，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后面，毛泽东紧接着又说“我就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了共产党的钟馗了”。注意，毛泽东在这里说的是他当了“共产党的钟馗”而非“他们的钟馗”。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毛泽东认为他当的是为共产党“打鬼”的“钟馗”，并不是为少数人在政治上排斥异己所利用的“钟馗”。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被动机不纯的人利用了。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看，毛泽东实际上肯定了林彪等人是属于他的“朋友”，代表“共产党”，他们搞个人崇拜的动机是好的，只是手段有些过头罢了。所以，总起来看，毛泽东在致江青的信中并未表现出对林彪的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