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当代左派文化理论中的文革幽灵」正文
1976年秋文化大革命结束,至今已将近三十年了。当时,文革作为灾难和悲剧是官方与民间的共识,80年代中国大陆意识形态的主流就是对文革的批判反思。然而,1989年以后,这种批判反思中断了。从此,文革不仅逐渐被淡忘,而且被粉饰、被美化,以至於那个极权专制登峰造极的时代开始有了「民主」、「平等」之类的名声!
文革形象三十年的变迁是一个甚为广泛而又 杂的论题。在这里,我只想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描述近期在文革评价问题上出现的混乱:自90年代以来,在中国知识界,一种 誉文革的思潮逐渐形成,而且已经产生了相当的影响;然而,这种重新评价并非建立在对文革历史本身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其根据只不过是某些西方左派文化批评家对中国文革和世界60年代的看法。本文试图探讨当代西方文化理论中的文革情结及其在中国大陆学术界的影响。因篇幅所限,我只能择要而论。
一、阿尔图塞:从多元决定论到文化决定论
阿尔图塞(Louis Althusser )是西方「新马克思主义」(neo-Marxism )的重要理论家。「新马」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区别之一在於前者摒弃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将原属於上层建筑的「文化」界定为「生产」,与经济并驾齐驱。「新马」以文化批判为己任,强调文化在社会发展和变革中的作用。看到这一点,我们便不难理解为甚么一些「新马」的理论家对毛泽东的文化革命理论有浓厚的兴趣。
讨论阿尔图塞与文革的关系,如同讨论毛泽东的文革理论一样,一般要从1956年谈起。阿尔图塞对赫鲁晓夫(Nikita S.Khrushchev)在那一年举行的苏共二十大上批评斯大林十分不满,称他的报告为「人道主义的呓语」。在他看来,苏共右翼对斯大林的全面否定(right-wingdestalinization )和随之而来的政治解冻,证明苏联已经背离了社会主义,开始向资本主义倒退。斯大林的问题并不在於赫鲁晓夫所说的「搞个人崇拜」和「侵犯社会主义法规」,而在於把马克思主义当成一种「现代化」理论,着力於改造苏联的经济结构,发展生产,以至於当存在於「其他结构」(文化、政治、思想等)中的旧势力卷土重来时毫无准备。为从左翼立场清算斯大林问题(left-wing critique),阿尔图塞提出了「多元决定论」(overdetermination):他认为,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实际上是把马克思主义锁定在启蒙主义现代性的框架中,苏联十月革命的成功,已经证明经济决定论是错的。於是,他主张破除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相对称的构架,而代之以多种因素(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并存、各自独立的构架,其中任何一种因素在特定的条件下都可能成为「强势结构」,在社会变革中起决定作用1.此即阿尔图塞为自己的「左翼批评」造就的理论依据,由此,他便可得出如下的结论:斯大林机械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决定论,相信唯生产力论,进而没有看到革命主要是在文化和思想意识形态层面进行,结果,他忽视了阶级斗争,没有继续文化领域的革命,最终导致资本主义在苏联复活。
在国际共运转折的关头,阿尔图塞和毛泽东的思路显然不谋而合。毛泽东的文革理论也是在1956年开始形成的。在毛泽东看来,赫鲁晓夫反斯大林、搞自由化,正是苏共背叛国际共运、搞资本主义复辟的开端。为了防止中国出现苏联那样的情况,毛泽东在1956年以后发动了一系列政治运动。1957年的反右、1959年的反右倾、60年代的中苏论战和社教运动都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曲,而且,文革的头号攻击目标刘少奇就被称为「中国的赫鲁晓夫」。在阿尔图塞看来,中国的文革终於在实践上解决了他一直在理论上探索的问题,这足以使他全盘接受毛泽东的文化决定论。文革开始后不久,他便在〈关於文化大革命〉("Sur la revolutionculturelle")一文中写道:「思想意识形态可以是决定一切的战略要点。在那个岔路口上,何去何从将决定我们的前途。社会主义国家的命运(前进或倒退)将取决於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的胜负。」2到了70年代,文革仍在继续,阿尔图塞开始将中国革命视为「在历史实践中唯一存在的」对斯大林问题的「左翼批评」3.此时的阿尔图塞已堪称彻底的文革派,用艾略特(Gregory Elliott )的话说,阿尔图塞此时已将马克思主义「毛化」(Maoizationof Marxism)了4.尽管毛泽东和阿尔图塞都以马克思主义者自诩,毛式的文革理论和阿式的后现代「新马」都从根本上修正了马克思关於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论断,恐怕难免釜底抽薪之嫌。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和阿尔图塞在斯大林问题上做出了颇为相似的选择:他们并非不了解苏联30年代大清洗的恐怖和斯大林的残暴,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理念,他们都拒绝面对现实,阿尔图塞所说的「左翼批评」和毛泽东授意并参加编写的「九评」一样,实际上都在为斯大林辩护,同时把矛头指向讲了几句真话的赫鲁晓夫。毛泽东对大跃进造成的灾难也取同样态度,阿尔图塞对於中国文革的浩劫也是一样。在这里,我想要强调的是,历史在不断地重 ,某些西方左翼理论家以及中国学界亦步亦趋者在文革评价问题上的态度与当年毛泽东、阿尔图塞对斯大林问题的反应如出一辙:如今对文革批评为虚、辩护为实的文章多半只在理论上兜圈子,全然回避文革十年中严酷的现实。如此看重自己的理念、信仰的人是很难面对事实的,在他们看来,任何人叙述事实都有选择性,而且任何叙述都只是对事实的阐释,反映的不过是叙述者自身的偏见而已。这种态度使得他们和从史实、事实出发研究文革的学者之间几乎没有对话的可能,在国外和在中国大陆都是如此。
二、 姆逊:文革、世界六十年代与后现代
美国「新马」文化理论家 姆逊(Fredric Jameson )与阿尔图塞在政治经历上大约相差十年,属於两代人:阿尔图塞的立足点在50年代,他所关注的是斯大林问题对国际共运的影响,他看文革,也是着眼於国际共运的发展。 姆逊的立足点则是60年代,他所思考的是那个时代在世界范围内出现的各种相互关联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现象以及这些现象所显示的新的历史阶段:晚期资本主义或(在文化层面上讲)后现代;因此, 姆逊观察和评价文革的角度是世界60年代和后现代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