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鹤”诗案――老诗人邓均吾之死」正文
老干长条倚碧霄,
虬髯红拂入挥毫。
金城柳是英雄种,
岂向西风一折腰。
这首绝句是老诗人邓均吾写的,题为《观人画柳》,刊载于1962年6月7日重庆《奔腾》文学双周刊第16期上。
请今天的读者充分发挥想象力,允许你不择手段,挖空心思,看能够用什么办法将这首诗打成“反诗”。
我这个过来人认为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要这样做,必须有一股“史无前例”的超强龙卷风,还得设置一个经年跨岁地不断扭曲人心、泯灭良知的社会背景。而这种使上亿人遭罪的劫难毕竟过去快四十年了。
如果把时光倒转至1966年的春夏之交,也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和《十六条》强颁硬贯的时候呢?那可就是头脚倒置之世了。一时大风起兮,摧城拔木,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出现。重庆市文联,那时不过是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团体,邓均吾是备受文艺界尊重的老诗人,在这雷霆冰雹劈面袭来,文化人个个头上悬着一把大革文化命之剑的特殊时空下,他这首短短四句二十八字的小诗,经过推演,经过锻造,就骇然被打造成“反革命黑诗”了。邓老因此备受凌辱,以致在饱受折磨之后含恨以殁。对于重庆文学界来说,这一诗案,至今还是“了犹未了”的一桩冤案。
2003年的抗阻“非典”,是一场全民战争,即使疫患已除,专家们还在紧张地寻找疫源,研究并制定防范机制,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人民福祉,吸取教训,绝不可让疫情再次肆虐。而“文革”之灾却在人间为祟十年,据始作俑者言,隔段时间还会再爆发。那么,它是何种疫源、什么病理造成的?怎样才能防患于未然?十年浩劫,兹体事大,好像难以着手。但具体到小小重庆市文联中的小小诗案,兴许倒能比较容易说清原委。为了防止这一社会恶疫变性再窜,是不是可以剖析一个标本,为这曾经恶发的社会痼疾留下一块小小的病理切片呢。
◇诗本事
邓老这首题画诗,写于1962年壬寅虎岁的阳春3月。
1961至1962年之交,正是那场导致非正常死亡上千万人的三年大饥荒的尾声。为了缓解灾情和总结教训,中国中央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后,开始检查过去的政策措施,着手纠正“共产风”、“浮夸风”等偏失,对“反右倾”等运动中受到批判、处理的一些干部、共产党员和群众进行甄别、平反。从农业“十二条”开始,在文化和教育科技方面也拟制了一些纠偏规定,知识分子头上那顶戴了多年的“资产阶级”帽子也被周恩来和陈毅宣布摘掉,承认其为劳动人民的一部分。根据这样的精神,在这年春风骀荡的3月中,美术家协会四川分会在重庆开了个气氛宽松的座谈会,把一些知名画家请来雅聚。祝酒中,重庆市文联和四川美协领导人,对过去反“中、下游”,拔“灰、白旗”,伤害知识分子感情的作法,说了些宽慰的带甄别性的话。对国画这一画种受到冷落表示了歉意,并答应要为陈子庄、冯建吴这样的画家筹办画展。目的是为了调动各方的积极性,大家心情舒畅地共渡时艰。
尽管过去几年中有过物资匮乏,也有过过火批判,但中国知识分子是很能顾全大局,很讲“忠恕”之道的。既然有文化方面的领导人主动致歉,那还不是在以国士待我,而由是感激吗?陈子庄先生就感动得流了热泪,并当场展纸挥毫,画了一幅“老干长条倚碧霄”的春柳图,借以表达他“律回岁转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的振奋心情。
邓均吾作为重庆市文联负责人,这次雅集也是主宾,看到陈子庄先画柳树老干,桩头上残桠戟立,能使人意识到过去的严冬之冷和人为的芟伐太过;继而见画家挥笔画出了柔条,用似有若无的绿色点舒了柳眼,顿时就感到了瑞气葱茏,整个画面充盈着不可阻遏的勃勃生机;宣纸上的大片留白,也因此透出了天高云淡的亮色。邓老不由诗兴就来了。“虬髯红拂入挥毫”,就是借用文学形象表达画面黑白相生、刚柔相济给他的审美感受。更重要的寄兴是在思想层面上,邓均吾是老共产党人,看到在困难形势下,执政党和知识分子如此的肝胆相照,由衷地感到高兴。当时宣传中强调困难形势与“帝修反”的干扰破坏有关,号召中国人民在“帝修反”的“反华大合唱”面前要自力更生、发奋图强。陈子庄的壬寅春柳,不正是形象地体现了这种骨气和志气吗?“金城柳是英雄种,岂向西风一折腰”,就是对这种风骨的肯定和赞扬。那些年人人皆知“东风压倒西风”这一口号,“东风”与“西风”是有其具体的不容混淆的指向性的。
那次壬寅雅集中,陈子庄的画和邓均吾的诗,是重庆文艺界的一段佳话:从艺术活动看是这样,从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工作看也是这样。
◇诗祸
1962年春天的这股祥和之气,实在太过于短暂。由于“阶级斗争”大纛的高悬重祭,这年入秋,意识形态领域的气氛又乖戾起来。文艺界各团体被指斥成了“裴多菲俱乐部”,“跌到了修正主义边缘”。到了大革文化命的狂风乍起,根据那个由江青主持、据说含有最高旨意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过去一直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文艺运动,竟然被一条又长又黑又粗的“文艺黑线”专了政!按照这样的诛语,从北京的周扬到重庆的任白戈,全都在劫难逃,遑论重庆市文联中的作家、编辑。
风起之初,大约重庆市委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同各级党委一样变成“运动的重点”,在紧跟中也就一循旧规,先把文艺界的知识分子挑几个整了再说。派来整文联的工作组,是从市文化局和当时的“红旗单位”四川美协选调的。重庆文联和四川美协,是同一个党组领导。用一句俗话说,是同一根线上拴着的蚂蚱。但此时“文革”舞台上要他们扮演的角色是蜥蜴,自然也就迅速变色,本诸上命,把文联作为一条尾巴抛将出来,让它在大张挞伐中去蹦跳;以使更加重要的首脑部分得以逃到避风处,争得一些应对时间。
也不知这该叫悲剧还是喜剧,原来熟得不能再熟的文朋画友,在这“煮豆燃萁”开锅之前竟然变得来形同路人。工作组来到文联,也要像农村“四清”那样搞“扎根串连”,寻访“苦主”,然后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开“见面会”,号召拿起笔做刀枪,锄毒草,挖黑帮。既然长期以来被“黑线”专了政,文联中人除极个别外,几乎全都入了黑籍,负有原罪。所谓通过大鸣大放大字报形式的互查互揭,实际就是吠形吠影的互咬互噬。被指定入棚搞大批判的文联礼堂,天天腥气扑鼻,人人刺刀见红。角斗士们此时私心最为害怕的,是在这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混战中不要被圈定;一旦被圈,那就会百矢集身,被打翻在地还要再踏上无数只脚了!
横祸就降临到了邓均吾头上。
邓均吾,又名邓成均,笔名默声、微中,1898年出生于四川古蔺。他是我国著名文学团体――创造社和浅草社的老诗人,文学翻译家。早在上世纪20年代初期,就在上海投身新文学运动,与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同编《创造》,发表了《白鸥》等新诗,出版了编、译书籍多部。抗战军兴,他在成都从事抗敌文协工作,协助车耀先编辑《大声》,1938年经周文、赵其文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教育、新闻等职业掩护下进行革命活动,曾任古蔺地下党县委书记。50―60年代,历任重庆市文联秘书长、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奔腾》和《红岩》主编,并长期兼任重庆文史馆馆长。
邓老在重庆文学界资深望重,虽然是重庆市文联唯一的副主席(西南文联撤销后,因重庆未开文代会,尚未选出主席和其他副主席),荣誉性却大于实质性,并不实际主事。无奈这场文化杀戮需要靶子,“文革”祭坛需要牺牲,从“三十年代文艺黑线”说,他是创造社时期的诗人;从民主革命说,他是抗战初起时的共产党人;从当权派说,他有领导人的名义。在成都已将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马识途、四川省文联党组书记李亚群、省文联主席沙汀“揪出来”点名批判的情况下,重庆不揪出个文联负责人能交得了差吗?因此工作组一进文联,就将邓均吾列入另册,只嘱他将诗稿交出供大家检查,不让和“群众”一起“学习”。这不明摆着是树的草垛吗?
在“疑义相与析”的号召中,诸如此类的大字报就出来了――邓老诗句中,“青年党领导”被断句为“青年党/领导”(竟想让“青年党”来领导,何等反动);“家家办得好公粮”被分析为歌颂单干(为何不写“队队办得好公粮”),形容村景的诗句用了“武陵”或“桃源”这样的词汇,更是被上纲成为对现实不满,恶毒影射新社会是“暴秦统治”……
尽管揭批者说得血泡子翻翻,满嘴是毛,但从掌握“斗争大方向”的工作组看来,还是没有抓住要害,难以取得战果,便鼓励继续深揭狠挖。
重庆市文联作家群中,恰好有两位特殊人物,他们在重庆解放前夕有过坐牢的经历,重庆一解放,他们就开始写作控诉国民党集中营关押、刑讯、屠杀政治犯的文章,以后便一直按组织的安排向青少年作宣传讲演,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在这样的基础上继续受命写作,并从纪实之作转为文学创作,终于在有关组织部门、文学大师和出版单位的鼎力扶持、帮助下,于1962年出版了引起轰动效应的“党史小说”,他们也因此被组织调入重庆市文联。成为专业“创作员”(指《红岩》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编者)。在文联环境中,他们更表现出党务工作者的干练和政治警觉性。还在“文革”酝酿之时,他们就得到江青的“亲切接见”和关照,还曾在狠批“文艺黑线”时被用作雹击夏衍等“修正主义分子”的石头。他们回到重庆后,开口闭口“江青同志”如何如何,“文艺战线”怎样怎样。因为得风气之先,“文革”一开始,他们就闻风而动,以“左派作家”的姿态,在文联公开提出: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奔腾》上毒草占40%,存在“黑线专政”问题,必须严加追查。
不过,他们也有些不虞之灾的顾虑。因为在他们那部小说成书过程中,一直受到重庆市委特别是组织部门的支持,也多方得到文艺界前辈的扶掖帮助,而有关的领导干部和作家,在“文革”前夕和“文革”风暴初起时竟纷纷落马成了“反党分子”、“黑帮”,这很有些使他们紧张,不得不写出大字报和“揭发材料”,以便“划清界限”。既然对周扬、夏衍、任白戈、沙汀、马识途、萧泽宽等都可以抹下脸来“反戈一击”,又何吝于对30年代的老诗人下狠手呢?
因而,工作组一号召,他们就冲杀上前了。在他们看来,陈子庄的画和邓均吾的诗,出笼于1962年春,其中必有微言大义。用这种政治眼光作刀,他们一下子就从诗的第三句中解剖出了反骨。原来,“金城柳”出典于桓温,桓温是东晋时带兵之帅,他在西征北上途中看到当年种的柳树已经成围,而他统一中国的功业尚未实现,不禁泫然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将东晋时的桓大将军拿来和今天的现实一加比附,不是也有一个转战大西北的彭大将军吗?彭德怀在1959年庐山会议被定成了“反党集团”、“右倾机会主义”头子,1962年,正是被伟大领袖认定有人大刮“翻案风”、“黑暗风”的时候,恰在这时,陈子庄画老干新枝,邓均吾的诗写“金城柳是英雄种”,不正是与彭德怀翻案之心暗通而遥作呼应吗?
这样的上纲批判,因符合运动的期求目标,工作组听来就有些味道了,稍加鼓励。“左派作家”又在邓诗的第二句上有了突破性发现:“虬髯红拂入挥毫”,所写何人何事?据唐人传奇,原来隋末大乱,在群雄中有位虬髯客,想与李世民争天下而没有得手,只好去海外称王,退出争夺前曾与李靖、红拂谈过:“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在1949年争天下失败而被赶下海的不是蒋介石吗?台湾正好距北京数千里,蒋介石正是在1961、1962年之交叫嚣反攻大陆,不正好与虬髯客所预言的“得事之秋”暗相契符吗?这就是要害。抓住这个要害来个顺藤摸瓜,竟然发现陈子庄曾在军阀王缵绪那儿当过幕宾,教他家的孩子画画。虽然陈子庄在成都解放时对王缵绪作过策反,使其脱离了蒋介石集团,但王缵绪又在1957年越境外逃时被抓,这难道会是偶然现象吗?根据这样的政治投影,陈子庄在解放前的身份就颇可疑,他在1962年所画杈桠森然的老柳就更可疑。现在又有了邓均吾的诗来点题,这不是在公开为蒋介石反攻大陆作舆论准备吗?在“左派作家”的揭发中,还把蒋介石是在1962年某月某日叫嚣“反攻大陆”,邓均吾是在几天之后抛出“反诗”,详加对照,说得清楚而又具体。“黑画反诗”也就如此这般地“铁证如山罪责难逃”了。
请不要以为这是热昏发烧者的谵语。把全国几亿人都发动起来搞“文革”是为的什么?《五一六通知》说得明白,是为了把党、政、军、文各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都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