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纳德・科斯 王宁:什么是中国经验

作者:罗纳德・科斯 王宁发布日期:2013-09-05

「罗纳德・科斯 王宁:什么是中国经验」正文

编者按:《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2012年4月创刊前夕,102岁的罗纳德•H•科斯(RonaldH.Coase,1910年12月29日-2013年9月2日)先生和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政治和全球研究学院助理教授王宁特别为本刊撰写了《什么是中国经验》一文。今天,我们重读这篇文章,纪念这位刚去世、对中国学界影响深远的经济学家。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个划时代的历史大事。亿万中国农民借此摆脱了极度贫困,五分之一的世界人口从激进的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一个古老的人类文明从此走上复兴之路。中国市场改革的经验也启发全球其他国家拥抱市场经济,积极地领悟并探索市场的仁慈和创造力。而且,这个非同寻常的经济大转型完全出人意料。1976年毛泽东去世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预见到,在短短的30年间,中国这个世界上贫穷落后,与世隔离的社会主义国家,能将自己改造成一个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国家。更加耐人寻味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中国共产党执政之下。而在过去的35年里,中国政府一直致力于把中国建成一个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国家。

在《How ChinaBecameCapitalist》一书中,我们试图解释这个大转型的来龙去脉。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领导人放弃了阶级斗争,把精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但他们当时对市场经济的了解颇为有限,而且他们有限的知识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此前轰轰烈烈的政策给中国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中国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上双双大倒退。中国不仅把自己孤立于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之外,而且也切断了自己的学术传统和精神依托。除社会主义之外,中国对其他道路知之甚少。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中国唯有从社会主义实验的废墟中重建自身。同时,毛泽东的逝世和他的激进主义的破产为"思想解放"创造了空间。在1978年初中国爆发了"真理标准"的大辩论,进一步帮助中国人民摆脱了激进意识形态的束缚。中国实用主义的传统--"实事求是"--也得以复苏。虽然他们手中没有任何绘好的蓝图,但中国领导人胸襟开阔,立志要赶上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中国后毛泽东时代的经济改革和对外开放拉开了它的序幕。

随之而来的中国经济大转型是由两个性质迥然不同的改革共同推动完成的。一个由北京精心策划;其目标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说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把中国变成一个"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这个由国家主导的改革主要集中在国有企业,因为那是社会主义的基础。该战略是要"扩大国有企业自主权",包含了"放权"和"让利"--改革前,国有企业严格由政府管理,而且必须把它们的所有利润都交给国家。在国家计划的控制之下,自由企业在毛泽东时代根本不存在。可以理解,一心要挽救社会主义的中国政府把他们的努力放在国有企业身上。

另一个改革我们称之为"边缘革命",它是一系列"草根运动"和地方基层相结合的改革措施。不同于国家主导的改革,其重点是强化国有企业的激励机制,"边缘革命"一步步把私有企业和市场带回中国,为中国市场转型铺平了道路。当农业单干户还被北京禁止的时候,四川、安徽、贵州和许多其他省份食不果腹的农民已经偷着干了。国家计划外的乡镇企业给农民带来了非农就业岗位;这不仅导致农村工业化,而且还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在改革的前20年,乡镇企业是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最重要的引擎;它们在20世纪90年代对中国工业增长的贡献高达40%。

当家庭农业和乡镇企业在中国农村方兴未艾之时,中国城市也见证了自己的"边缘革命"。毛泽东的去世终结了城市青年"上山下乡"再教育的运动。数千万知青突然从农村返城,但大多数找不到工作。为了解决这些"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北京被迫允许他们自谋职业。由此,私营经济在城市迅速崛起;国有企业不再垄断中国的城市经济。

在"边缘革命"中,经济特区有些特殊。虽然这是广东省地方当局提出的想法,直接由北京拍板,但即使这个特殊的例子也有助于说明其边缘性。当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被指定为经济特区,其他沿海城市如上海、青岛和大连等均被排斥在外。这是因为后面的这些城市,尤其是上海,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的主要工业中心。经济特区是一项迫不得已的实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在毛泽东时代,三股边缘力量或遭受严厉打压,或面临严格管制--经济特区根本不存在。幸运的是,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领导人在思想上有深刻的变化。他们从毛泽东的失败中痛苦地体验到思想傲慢的灾难,而逐步回到实用主义的立场。在他们的领导下,北京坦然承认自己在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方面缺乏经验和专业知识。在改革方面,北京开始允许地方释放积极性和主动性,随后,大力鼓励地方在政策试验中发挥带头作用。虽然北京当时仍被社会主义理论缠住手脚,但地方政府和老百姓较少受意识形态的束缚。他们在国家计划之外探索新的途径来振兴当地经济。北京一方面继续垄断政治权力,但在经济事务方面,北京不再是八面威风的中央规划者,它更像是一个门卫。由于各省、市、县经济发展的竞争,中国成为区域竞争的一个巨大实验室。这个过程如何在不经意间引发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市场转型,在我们的书中有详细的交代。

和俄罗斯及其他前苏联、东欧国家经济转型不同,中国在市场转型过程中从未放弃过社会主义。在中国领导人的头脑中,社会主义需要公有制为基础以确保共同富裕。经过20多年的改革之后,中国才允许国有企业私有化。尽管如此,他们并未对国有企业进行彻底的改制。一些关键行业(包括银行、能源、通信和教育)保持了国家垄断。因此,很多人将中国经济定性为"国家主导的资本主义"。但是,国有垄断企业的继续存在并不证明"国家主导的资本主义"是中国改革的功臣。中国经济的崛起靠的是"边缘革命"和区域竞争。国家垄断并非中国经济增长的来源。恰恰相反,在未完成的改革议程中,国家垄断行业高居首位。与中国领导人的良好愿望相反,国有企业并不是共同富裕的手段,反而加剧了不平等,滋生政治腐败。

中国对公有制的顽强信念有着深厚的文化根源。孔子提出的"天下为公",一言九鼎,乃是中国传统政治智慧的集中体现。在近代,拜康有为和孙中山之赐,"天下为公"的思想广为流传,深入人心。他们二人都把"天下为公"奉为公有制的先声。后来,随着马克思主义的传入,国人公有制情结进一步固化,也愈发复杂。在毛泽东和大多数他那一代中国领导人的心目中,私有财产是中国社会矛盾和经济问题的根源,而视公有制为灵丹妙药。在近30年的社会主义实验和三十多年的经济改革之后,中国恍然大悟。在改革中,设备简陋,饱受歧视但顽强拼搏的民营企业把养尊处优的国有企业抛到脑后。即使国有企业日进千金,它们也往往并不为公众利益服务。"天下为公"其实有另一种解读。就从字面上看,它告诫公共事务管理人员要公正不阿,不偏不倚。这正体现了亚当?斯密所谓的"公正的旁观者"的精神。这种解读和孔子另一则微言大义,"政者正也",不谋而合。

贫富不均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这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在结构层面上,经济增长从来都是非均匀的。即使在快速增长的经济中,也始终存在着停滞和萎缩的行业。即使在一个快速增长经济中的领头行业,也有为生存而挣扎甚至歇业的企业。这种发展的不平衡和熊彼特称为的"创造性破坏"有关;创新产品取代原有产品,迫使旧产品的生产厂家改行。其实,所有企业在决定生产什么的时候都是一种赌博,有赢必有输。企业、行业间相互竞争合作,时而齐头并进,时而交错上下,更不用说中国区域间的巨大差异。另外,就个人层面而言,技能、积极性和生产效率的人际差异不可忽视。社会主义理想中的平均主义是一种幻觉;甚至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也充斥各种形式的不平等和特权。幸运的是,重要的不是贫富不均本身,而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贫富不均。如果贫富不均是公平竞争的结果,人们会广泛接受;在众人眼里,成功者是他们的英雄和榜样。只有当贫富不均是贪污腐败的结果时,它才会煽动嫉富、仇富和对社会不满的情绪和敌意。孔子的教导"不患寡而患不均"经常被引述。但是,很少有人谈及孔子这句名言的下一句"不患贫而患不安"。在当今中国,贫富不均之所以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不在于贫富不均自身,而是它背后的制度原因,市场扭曲和缺乏公正。

利伯维尔场无法消除静态的不平等,但它给每个人机会,去努力尝试,拼拼自己的运气。于是,整个社会尽可能接近动态的平等。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可能明天会发现自己的产品已经过时,被消费者淘汰;一个身无分文的民工如果努力工作、勤奋学习,也许他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工厂。从长久来说,一个没有歧视,消除特权的自由开放市场是让所有社会成员共同富裕的最有效也是惟一有效的途经。

可以理解,一个负责任、关心大众福祉的政府会积极制定政策,以求减轻贫富不均的不良影响。在许多国家,教育政策是减少贫富不均的有力武器。然而,在中国,教育实际上加剧了代际间的不平等。好的教育留给了经济条件较好的人群,农村儿童受教育的条件每况愈下,师资雄厚的中学、大学都集中在大城市。所谓的"三公消费"(政府在商务宴请、旅游和车辆上的支出)竟然和国家的教育预算不相上下。国有企业获得的政府补贴远高于国家对贫穷人口的资助。一个积极干预经济的政府带来的贫富不均远比利伯维尔场产生的不平等更糟糕。

中国的经济转型标志着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刚登上历史大舞台。中国的市场经济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中国经济一定以我们今天无法预测的方式继续发展和演变。那些批评中国目前的市场经济不可持续的人瞄错了靶子。资本主义不是历史的终结,而是一个开放社会不断实验和自我完善的起跑线。新知识的增长在这个进化过程中至关重要,举足轻重。在这方面,中国面临的长远挑战才刚刚开始。

我们中的长者(科斯)从未到过中国。还在孩提时代,他读到了马可?波罗的中国游记。他和6个世纪前的马可?波罗一样惊讶。中国文明在陷入停滞之前,创造过一个灿烂辉煌的历史,令当时的欧洲望尘莫及。这个深刻的印象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中国摈弃了激进的意识形态而迈上改革之路,他越发关注中国日新月异的发展:"这个伟大的古老文明也许要重新腾飞,实现它的潜力了。"在写完这本书之后,我们对中国的未来依然乐观。中国经济的活力有广泛的基础,私人企业家勤苦创业,坚韧顽强,中国社会日益开放,积极参与全球事务。但令人遗憾的是,目前中国的市场经济有一个致命伤,即缺乏自由宽容的思想市场。

有别于过去的人类社会,现代社会最关键的特征是对思想市场越来越深入的认识和欣赏。简而言之,思想市场能让我们更好更快地试错和学习。动物和植物通过生物演化适应环境,这是一个漫长的过场;思想和理性给人类很大的优势。尽管如此,在人类历史上,我们的祖先大多过着贫穷、短寿和危险的生活。他们深受知识极度匮乏之苦,生活在迷信和愚昧之中。他们发现知识的过程缓慢;即使少数偶然得到的知识也常常被遗忘。一个发现、测试、实施和完善知识的社会制度根本不存在。事实上,在过去的大多数社会中,知识被奉为神灵,与芸芸众生截然隔离,接受知识只是少数人的特权。中国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开放教育,官学(或神学)平民化的国家。中华民族在西方崛起之前能够屹立东方,独领风骚,在人类文明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并非偶然。在西方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宗教自由、人人平等、国家独立和公民权利的斗争意外但稳步地创建了一个开放的思想市场。在那里,知识的增长逐渐系统化和制度化。如今,世界的大多数地方,基础学校教育是强制性的;高等专业教育也成行成市。在通信和运输技术革命以及全球化的双重冲击下,知识的增长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思想市场是知识增长的必要前提,而后者是任何创新性经济和可持续发展的决定性因素。现在"中国制造"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但是,几乎没有多少西方消费者能记住任何中国品牌。两个世纪前的英国工业革命推出许多新产品并创造了新的产业;令人奇怪和不幸的是,今天的中国工业革命远远不够创新。在中国过去30年间,创新的缺乏和快速的工业化步伐可能看上去自相矛盾。这都和中国思想市场的缺乏息息相关。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和西方在知识上有巨大差距;一旦中国人的创业精神得到解放,他们可以迎头猛追。这种"后发者的优势"经过区域竞争转化成快速工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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