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在“冬天”谋划、布局、投资

作者:周其仁发布日期:2014-11-19

「周其仁:在“冬天”谋划、布局、投资」正文

 

据我所知,管理学家通常看不上经济学家,但反过来也一样。经济学家看管理学的东西觉得简单,管理学家却说:“经济学那么复杂有什么用?”对此,经济学家的回答是:根据消费行为的研究,人们在收入低的时候消费有用的东西,但收入越高消费的东西越没用。我开始以为经济学就够没用的了,刚才听黄卫伟教授讲演,才发现还有更没用的,那就是哲学、悖论。“理发师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这些,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收入越高,对于没用的东西可能关注就多一点。(笑声)

今天彭剑锋老师让我讲讲宏观经济形势,这个东西就没什么用。形势再差,有很好的企业;形势再好,也有很差的企业。企业搞得好不好,跟宏观经济形势没有那么直接的关系,或者说,宏观经济形势的分析,对于多数企业来说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当然,金融的、全球的企业例外。但彭老师说讲一讲,我就讲一讲。

其实,这个形势现在没有什么太多好讲的,就是一个问题:下行。

今天我过来一看,这么一大屋子人,说明现在这个形势好像还不坏。经济下行,当然是有很多数据的,现在有些地区、行业、企业,真的是相当的困难,那就是刚刚杨杜老师讲到的死法的问题。但是,对于整个国家经济来看,真正难受的,还不是经济速度在往下走。最近的数据大家都看了,PPI、CPI还在往下走。真正令中国经济难受的,是我们“从高位运行到下行”,而不是日本那种下行。日本是“增长2%变成增长1%”的下行,所以虽然难受,但没有我们这么难受。中国的GDP季度数折成年率,在2007年曾超过14%,而现在就只有7%,今年很大可能是7.5%以下。从14%到7%,下降了一半啊。这个还是个平均值,那么分摊到有的行业、有的地区、有的企业,那真是哗啦哗啦的了。

那么,怎么理解这个“高位下行”呢?我一直认为,“高位下行”比“低位下行”难对付,因为有巨大的惯性。曾经有一些省份GDP增长14%、15%,甚至有些GDP增长20%多,持续了很多年却一下变成7%,这是很难受的。经济有很多惯性,我们也有很多的期望和预期,有不少人,不少公司、企业领导人、地方领导人,都希望这个经济再回到14%去,这种失调速度是很难受的。

 

中国经济“高位下行”的根本原因

所以,我想先跟各位分享一下,如何来理解这个“高位下行”。

如果你不理解“高位下行”,就不能很好地对付它,那样就会更难受。“高位”是怎么来的?这样一个大国,经济增长10%以上、11%以上、12%以上,反正战后没有看到这样的数。这是不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努力呢?当然首先是这一点,包括在座的各位。然而,这也不仅仅是中国人自己的努力。中国人一直很努力,包括在改革开放前,有了劳动积极性,却没有充分发挥。但是,为什么过去没有这么好的经济成长的成绩呢?这种“高位增长”有一个很大的坑,这是一个巨大的、全球化的势能的释放。所以,这不完全是由于中国人自己的努力,而是“中国人的努力”放在“全球舞台”上的评价所带来的。我们在过去很长时间内不做这种评价。关门、封闭、冷战,关门、底子薄,就导致了长期贫困。我们现在才理解,开放对于中国多么的重要。一个农民就是收入低,一个工人的收入也低,实际上就是成本低。关起门来却成本低,白白低了一回,关门就只是中国公司自己之间的竞争。而开放后,就成了全球评价,中国人、中国产品、中国工人、中国的工程师、中国的管理者、中国的企业,都在全球舞台上评价,这一评价释放了一个巨大的势能。

这是为什么呢?冷战以后,这个世界上有另外一个海平面。战后以工业化最发达的7个国家为代表,他们都不关门,互相投资、互相贸易。所以,在中国加入全球化之前,国际贸易主要是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国际投资主要也是发达国家之间的投资,他们打成一片。紧接着,战后的技术革命、和平环境,让这些国家升到一个很高的水平。而我们关起门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这个都没错,错的是搞阶级斗争。人家没有搞这一套的,就上去了,其参照系就变了。

什么叫工人、蓝领?他们一年收入应该是多少?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工人,多少年来都一个月50块人民币。虽然全世界的工人、蓝领在名义上都是相同的,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开门我们才发现,同样是蓝领工人,同样是干活的,有人竟收入这么高。我们看过很多发达国家的公司,人家就生在发达国家,就是念完书以后到公司上班、买房买车,他们生产一个产品就是这个价格,这个价格里就含着工人收入,含着资本的回报。这完全是两个海平面,冷战造成的这两个海平面相差多少?拿中国的参数来看,他们人均收入是我们的100倍。1980年我们说要在2000年翻两翻,达到人均800美元,没翻之前是200美元,一翻400美元,两翻就800美元。在我们人均200美元的时候,美国是多少呢?美国是人均13500美元,这样算虽然不到一百倍,但是别忘了还有收入分配。我们是穷国,要搞知识积累,所以我们落到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口袋里的钱,要比美国收入分配落到个人口袋里的钱要少很多。我们要挤出钱来、勒紧裤腰带搞国家积累、搞两弹一星。所以,在个人收入方面,不要说农民对于农民,就是制造业工人对于工人,也跟人家都差80倍到100倍。

1979年修建广州白天鹅宾馆,是由于改革开放引外资进来,不能请对方住招待所,一定要有标准的hotel。宾馆里所有的硬件,甚至连水龙头都是进口的,厨师也是从香港请的。一个香港厨师来工作,工资相当于100多位中国员工薪水的总和。相差一百倍的工资也得付,人家不来,我们就只能继续穷下去。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秩序。

邓小平的开放起了什么作用?他把两个海平面之间打了一个通道。当海平面不一样中间不通,势能就不能释放出来,而一打通通道,实现对流,资本技术哗哗地就到中国来了。为什么资本会进来呢?这是边际生产率的变化。同样的资本,跟美国年薪几万美元的工人结合,或是到中国来,回报哪一个高?这就是外资逐渐地进入中国的一个基本经济道理。当然,在这个过程中,环境要改善,观念要改变,法律要修正,“批资本主义”要去掉。当时,我们这个地方只想来一点外资,跟我们劳动力结合;来一点技术,改变我们的落后,让中国发展快一点。谁也没有想到,中国会有这么大的产出可以出口。1980年,中国这么一个出口额99亿美元的出口大国,出口产品主要以资源性产品为主,包括大庆油田开发的石油,当时石油在国内没有什么需求,像是抓一个大龙虾出口,中国人舍不得自己吃,而是用外汇来买设备。这个是当年中国跟国际的来往方式。

外资、技术、商业模式、想法等一进来,再跟中国的工人、知识分子,企业家一结合,是会有这么多的东西的。上海洋山港现在是第一大港,我曾去访问过,那个老总九十年代到鹿特丹学习的时候,简直就是吴下阿蒙,什么都看不懂。看到国外这么发达的港机,他跟我讲,他当时就在想什么时候中国的上海港也能有一台;现在你去洋山港看看,一两百台排成一条线,单位速度第一,总量世界第一,超过新加坡港。那用来运什么东西呢?“Made in China”。为什么中国会变成了世界的工厂?刚才报幕说我是人大教授,我不是人大教授,我是人大学生,北大教授。我在下乡的时候考的大学,年龄大,我想北大不会要我,人大有要年龄大学生的传统,所以我就报了人大。可能是心里有个结,所以,从海外学习回来的时候,北大招教授,我想,当年没有当成学生,当老师也不错。我在人大上学的时候,天天听的就是十亿人口八亿农民,这就是中国国情。把农业变成制造业,变成多少亿产业工人,这个是开放的结果。

一开放,有现成的市场;一开放,有大量的资本进来;一开放,我们可以学到过去难以学到的东西,这是“高位增长”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其标志事件是:1999年,中国签WTO,5年预备期,2002年中国正式成为世贸组织的成员。随后,80年代以来改革开放的所有成果,就在这个档口爆发。我们从多少年来的可怜流量的贸易国家,变成世界上最大的贸易生产国家。在危机冲击之前,我们贸易顺差相当于GDP11.7%,达到了最高。而创造外向主导模式的,当年是日本,日本最高的时候顺差占其GDP5%。

所以,“高位增长”是有一个由来的,是有中国人努力的原因,但这个努力是放到了“全球评价、高海平面评价”上,才带来了高位增长。同样一个东西,美国工人做,是个什么价?这个其实我们自己算过,20年、30年我们的增长速度很高,但没有把父辈的积累算进去,其实我们前一辈穷了很多年。50块、60块拿了很多年,我们都没有算过。把这些一起算上,其实没有那个奇迹。

 

三种力量,促使中国经济“高位下行”

冷战、封闭让改革开放发生的很晚,到1980年才开放,而一开放就把战后形成的这个全球化的势能释放出来,这就是高位增长的主要原因。那为什么又下行了呢?

首先:高度依赖全球市场。这能不受全球需求的影响吗?我们好多的时候进出口相当于GDP66%、67%,而大国没有这个数。这样,美国经济一旦出事,我们怎能不受影响?2006、2007年,出口影响20%、30%,到了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影响一来,下跌20%,里外里50个百分点,这个是当年为什么4万亿放到经济里面去,却没有见效。因为美国进口一萎缩,我们的出口就萎缩,沿海、农民工、GDP、财政、稳定,全部都会有问题。再拖一拖,4万亿加上9万亿的信贷,一下就爬上去了。但是,我们经济毕竟主要是靠对外的,而国际经济就根本没有好转。虽然,美国政府的救市让美国没有陷入1929年、1933年那种大危机,因此我们就以为还“有戏”,但其实是欧债出了问题。出什么问题?政府出了问题。这个(欧债)对于全球信心打击非常大。市场出问题政府救,那政府出问题了谁救呢?只能熬,但这一熬就没有头了。所以,欧债危机对于全球的投资经济发展的信心冲击,比美国金融危机还大。中国作为一个后起的国家,全球化能够得到好处,但全球化受挫的时候,也会首当其冲。这是把经济拉下来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大量行政手段进入经济体。由于经济连年的高速增长,我们就得调控。上一届政府忙了10年,基本上都是忙调控:房价、地价等。为什么呢?这有个宏观环境。美元进来了、顺差进来了、外国投资进来了。美元在中国不能花,花人民币要跟谁兑换?当然是跟商业银行换。商业银行都是变成了美元在手,这怎么在中国做生意?这就要在外汇市场,把美元投换成人民币。这个过程中,我们这个“高度依赖出口”的国家,就产生了一个政策目标――要求人民币对美元汇率稳定。人民币在中国都是成本:雇工人、交税,买电,都是用人民币,做出来的产品出口,要美元起价,人民币对于美元升一分钱,出口企业成本压力就是上来了。2010年,我跟任正非在达沃斯论坛聊过一次。他说对于他的企业已经有很大的收入来自于国际市场,人民币兑美元是不得了的。由于华为的设备在全球的生产基地还是中国,成本是人民币做的,产品是美元计价。人民币对美元一升,那么,中国政府、央行就要维持人民币对于美元汇率的问题。维持这种稳定就有代价,什么代价?进来1美元,你说我汇率稳定,7块对不对?那7块人民币就出去,你要变成6块出去就是升了。可是进来不是一块美元,一天进来好几十个亿美元,每天这样进。所以,我们大量的基础货币,跟商业银行去换汇,就变成了国家外汇储备。国家外汇储备一条线地往上升,看起来很好。朱基到北京的时候,中国外汇储备只有180亿美元,来了以后搞了汇率并轨一年增加320亿美元,这就是500亿,后来很快就是5000亿、1万亿、2万亿、3万亿、4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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