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敏:“性都”和中国制造业危机

作者:赵灵敏发布日期:2014-03-05

「赵灵敏:“性都”和中国制造业危机」正文

 

2月9日,中国中央电视台曝光了东莞多家高级酒店容留性交易的新闻。事实上,东莞的性产业并非始于今日,而是早在1990年代就闻名海内外。非正式的统计显示,目前东莞性产业的从业人员在50万到80万左右,产生的GDP(国内生产总值)占东莞的10%左右。但官方从来不承认,认定"性都"是外界的偏见或外来打工者受过委屈后的泄愤心理作祟,是在"妖魔化"东莞。2012年以来,东莞更是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形象宣传运动,邀请易建联等名人拍摄形象宣传片。2013年12月,东莞在央视《新闻30分》后、《新闻联播》前等几个黄金时段,投放约10秒的宣传广告,计划持续3个月,意图洗刷"性都"污名,不料尚未播完就被央视曝光。

这次曝光让东莞之前煞费苦心的正名运动前功尽弃,而媒体随后披露的种种细节,让"性都"的名号再次被坐实。但正如很多人所提到的,虽然性交易在中国名义上是非法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半公开的。从北京极尽奢华的"天上人间"俱乐部,到广西小镇的10元性交易旅馆,性产业在中国各地其实都非常蓬勃。既然如此,又为何只有东莞成了屡禁不止的"性都"?

显然,亚热带的气候,往来广州和深圳、香港之间必经之地的便捷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大量的五星级酒店,官方的默许和纵容,都是将东莞塑造成"性都"的因素。但更根本的原因在于,东莞同时也是中国的"制造业之都",800万背井离乡的外来打工者和外企老板、员工,为东莞的性产业提供了最早的买方和卖方;后来,业者吸收制造业标准化精神成就的所谓"莞式服务",再加上大量从中国和世界各地慕名来此的嫖客和"小姐",东莞性产业才渐渐有了今日的影响力和规模。

而两次金融危机,客观上对东莞性产业的推动作用,是"性都"建基于"制造业之都"的明证:1997年金融危机发生时,东莞市场萎靡,工厂倒闭,部分失业女工因生活所迫从事性服务,壮大了东莞性产业,"性都"渐成东莞标签;2008以来的金融危机,对东莞大量依赖出口的经济结构,带来了严重的冲击,再加上劳动力成本和人民币汇率上升等因素,2009年第一季度东莞的GDP,遭遇了30年来首次负增长,工厂大量倒闭,但也就是在那一年,东莞第三产业在GDP中所占的比重达到了51.9%,第一次超过了制造业。而东莞的第三产业,很大部分是由酒店、浴足、桑拿和各种娱乐经济构成的,这些行业与性产业密切相关。

产业升级转型蹉跎十年

此次针对东莞的扫黄行动,尽管在时机的选择上有偶然性,但也确实证明了产业和社会转型的迫切性:如果东莞能早些摆脱对外向型低端制造业的依赖,就不会面临这么剧烈的周期性震荡,也就不会有意无意地将性产业作为救命稻草;如果东莞在城市规划和文化建设上早下功夫,在农民工的维权和落户等政策上更为人性化,也许就会有更多的外商和打工者举家移居此地,减少对性产业的需求;如果东莞对性产业早做规划和提升,也许这里能成为中国的拉斯维加斯。但现实中,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自2004年下半年中国突现"用工荒"以来,关于产业升级和转型的话题就不绝于耳,但10年过去了,东莞的产业转型离成功仍然很远。原因何在?

首先是东莞原来的成功来得太容易了。改革开放之初,东莞是一个农业县,无论是工业基础还是在海外的乡亲人脉,都没有多少突出的地方。那个时候,全国估计也没有多少人能准确读出"莞"字。但优越的地理位置成就了东莞:当时深圳特区实行严格的边防证制度,不利于劳动力的自由进出,因此很多港资更多选择距离香港只有一个小时车程的东莞;在2008年两岸开通直航之前,台湾人往返大陆必须经过香港。独一无二的地缘优势,加上全国的廉价劳动力和外资提供的资金、技术和管理经验,使得东莞迅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变身为闻名世界的制造业名城。

在这一过程中,看不到多少前瞻性的规划和智慧,更多是地理位置的一本万利。因为简单有效,成本很低,东莞渐渐形成了对这种模式的依赖:除了土地是自己的,其他都不是自己的;只要修了路和厂房,引进了外资,招到了工人,就能很轻易地拿订单,流水线生产、出口,然后收钱。在这种模式下,无论是对工人进行培训、维护他们的权益,还是增加人文气息让外商在此地扎根,都没有多大的迫切性,因为中国的劳动力似乎是无限量供给的,外商也一直源源不断。

正因为一直感觉良好,因此当用工荒、人民币升值和金融危机接踵而至时,转型升级所需要的各方面条件,东莞都不具备。特别是在转型升级最需要的人才方面,东莞处于广深之间的传统优势在此时变成了劣势,再加上恶劣的治安和"性都"的名声在外,都足以让高端人才望而却步。目前,东莞85%以上劳工都是初中或以下学历,就算是这些人,据大谷打工网今年春节后的统计,有三成人也不打算再回到东莞,流动率居全国之首。

第二,过分向外的产业结构。在东莞,由于中小企业普遍缺乏升级能力,外资特别是世界500强企业的技术水平比较高,所以人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它们会成为转型的推动者。但现实是,外资是逐利而动的,哪里有利可图就到那里去,不大可能会费心费力地参与自主创新。台湾、韩国经济转型成功的经验是,必须培养一批扎根本土的当地企业,它们的属地性决定了它们更有可能和本国经济同甘共苦。和长三角甚至本省的佛山等地相比,东莞民营经济(20%左右,苏州66%左右,广州45%左右)的不足,也是一个转型升级的不利因素。

第三,本地人的食利经济模式。东莞是全国少数几个不设区的地级市,市的下面直接是32个镇(街道),这些镇(街道)直接拥有招商引资权,村、镇自建工业区和厂房吸引外资。东莞的人口据估计有1000万左右,但户籍人口只有180万,后一部分人大多以房租和厂租为生,他们的生活方式已完全现代化,但生产方式却是原始的地租经济,再加上过分务实的性格,往往对转型持怀疑甚至抵制的态度。尽管东莞政府对转型三令五申,但村镇一级大多抱着"新鸟不来,旧鸟不走"的态度,不肯牺牲眼前利益。东莞转型升级之所以动力不足,深层原因就在于土地出租这一食利经济模式没有找到更优的替代。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也有些乡镇、村会建一些酒店,或自营或出租,将收入给村民进行年终分红。在此情况下,不少东莞本地人对色情行业异常宽容。

可以说,东莞成为"性都"是"制造业之都"的副产品,也是后者转型升级不力的明证。此次的扫黄风暴,因为有北京反腐败、扫黑和移风易俗的考虑,估计很难像以往一样很快过去,东莞的性产业短期将难以恢复旧观。但这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因为官员可以通过基建等方式拉升GDP;严重的问题在于,东莞制造业的转型升级不利,给"中国制造"敲响了警钟。因为伴随近年来沿海工厂向内地的转移,全国很多地方都在急切克隆着"东莞化"这一看起来很美的经济发展模式。中国在30年改革开放过程中,不仅没有保护本国市场尽量只面向本土企业开放,反而利用各种手段抑制本土尤其是本土民营企业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东莞目前遭遇的困境,可能是很多地方的未来。(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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