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资源诅咒与资源民粹主义之误

作者:梅新育发布日期:2015-10-19

「梅新育:资源诅咒与资源民粹主义之误」正文

【摘要】审视1982~2014年初级产品出口国经济增长实绩,无论是在牛市还是熊市,燃料出口国整体经济增长实绩和宏观经济稳定性均显著劣于制成品出口国。在较长时间跨度上考察,这些资源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长期成绩也相当糟糕,大面积深陷“资源诅咒”的泥潭。资源民粹主义片面将资源产地经济社会发展滞后混乱归咎于形形色色的外部超经济力量,这违反事实,也违背唯物辩证法基本原理。资源民粹主义突出表现为坐享其成思潮大行其道,全社会能共享受而不能共患难。狭隘资源民粹主义在国际之间严重干扰正常的国际商业秩序,在一国之内又常常会恶化商业环境,甚至走向号召分邦裂土的分裂主义。无论是为了在海外创造更公平、合理、友好的商业环境,还是为了国内经济可持续发展与社会稳定长治久安,反思资源民粹主义之误,都十分必要。

【关键词】“资源诅咒”  燃料出口国  资源民粹主义  经济稳定性

【中图分类号】F740.4                【文献标识码】A

1982~2014年间的“资源诅咒”:商品价格变动与资源出口国经济增长实绩

自然资源为经济增长所必需,但丰富的自然资源未必就能导向持续的经济发展。一批资源匮乏的东亚经济体快速实现了工业化,而在较长时间跨度上考察,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却大面积深陷“资源诅咒”(natural resource curse)的泥潭。某些波斯湾石油输出国当前的富裕和高福利确实令人目眩,但并不能掩盖石油天然气等燃料出口国①整体经济社会发展的失败,也不能证明海湾合作委员会(海合会)国家当前的富裕和高福利能够长期持续。即便是在有利的市场行情和贸易条件下,自然资源丰富国家的经济增长实绩总体而言也不理想,宏观经济稳定性更存在明显的缺陷。审视1982~2014年初级产品出口国经济增长实绩,“资源诅咒”表现得相当明显;无论是在牛市还是熊市,燃料出口国整体经济增长实绩和宏观经济稳定性均显著劣于制成品出口国。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段,是因为1980年代和1990年代大部分时间正值初级产品熊市,而21世纪前10年经历了非常火爆的初级产品牛市,这30年时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周期,在此期间的经济增长业绩因此具备足够的代表性。

如表1所示,1980年代国际初级产品市场经历了深度熊市。1982~1991年间,以美元计价的国际贸易制成品价格年均上涨3.7%,非石油初级产品价格年均下跌0.2%,石油价格年均下跌5.8%;换言之,在此期间国际市场贸易条件走势有利于制成品出口国,最不利于石油天然气等燃料出口国,其次不利于非石油初级产品出口国。相应地,如表2所示,在此期间燃料出口国、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实际GDP年均增长率分别为2.3%、2.2%,均低于同期世界实际GDP年均增长率(3.3%),制成品出口国年均增长率为5.5%。正是在这一时期,初级产品的熊市和资本流动逆转引发了席卷几乎整个发展中世界和苏联东欧集团的债务危机,在这场债务危机中,多数拉美国家人均GDP倒退10年以上,不少非洲国家人均GDP倒退至1960年代水平,以制成品出口带动经济全面增长的“东亚模式”则声誉鹊起。

1992~2001年间,与美国经历的二战之后最长的“无通胀增长”时期大体同步,以美元计价的国际贸易制成品价格年均下降1.0%,非石油初级产品价格年均下降1.3%,石油价格年均上涨2.3%;国际市场贸易条件走势有利于石油天然气等燃料出口国,最不利于非石油初级产品出口国,其次不利于制成品出口国。而如表2所示,在此期间,世界实际GDP年均增长率为3.2%,燃料出口国只有0.3%,非燃料出口国②为4.8%,鉴于其中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为3.7%,剔除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之后的制成品出口国实际GDP年均增长率还要高于4.8%。换言之,1992~2001年间,贸易条件最有利的燃料出口国整体增长实绩最差,贸易条件最不利的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整体增长实绩也优于世界平均水平(高于燃料出口国和非出口导向国家),贸易条件不利的制成品出口国整体增长实绩最佳。

2002年以来,初级产品市场步入10年牛市。如表1所示,2002~2011年间,以美元计价的国际贸易制成品价格年均上涨3.2%,非石油初级产品价格年均上涨6.4%,石油价格年均上涨12.5%,国际市场贸易条件全面有利于初级产品生产和出口国,最不利于制成品出口国。但在此期间,初级产品出口国经济增长实绩虽然优于非出口导向型经济体和世界平均水平,却低于制成品出口国。2002~2011年间,除2003和2004两年高于非燃料出口国、2002年与非燃料出口国持平之外,其余各年燃料出口国实际GDP增长均低于非燃料出口国。考虑到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在所有年份实际增长率均低于非燃料出口国整体,制成品出口国整体增长实绩相对于燃料出口国的优势还会更大。

1970年代下半叶至1980年代初,同样出现过燃料出口国在有利贸易条件下经济增长实绩显著落后于制成品出口国的现象。1973年10月阿拉伯国家对美欧石油禁运之后,世界市场油价持续成倍上涨,中东主要产油国又在短短一两年内全面实现了石油公司国有化;在这样有利的条件下,1975~1984年间,世界实际GDP年均增长3.3%,发展中国家整体年均增长4.5%,燃料出口国年均增长3.6%,制成品出口国年均增长5.8%,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年均增长2.2%,其中农产品出口国年均增长2.4%,矿产品出口国年均增长1.4%;③燃料出口国年均增长率比制成品出口国低2.2个百分点,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增长速度与制成品出口国的差距更大。

2012年以来,国际初级产品市场逐步进入熊市。2012年国际贸易非石油初级产品价格下跌10.0%,石油价格上涨1.0%,制成品价格上涨0.6%;2013年国际贸易石油价格下跌0.9%,但跌幅比非石油初级产品(下跌1.2%)和制成品(下跌1.4%)小。2014年6月以来,国际市场石油价格雪崩,2014年全年国际贸易石油价格下跌7.5%,非石油初级产品价格下跌4.0%。到2015年初,国际市场石油价格已经跌落到高峰时期的1/3,④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2015年4月)》预计全年国际贸易石油价格同比下跌39.6%。以此为标志,始于21世纪初的这一轮初级产品牛市彻底结束,初级产品市场全面陷入深度熊市。

在初级产品行情和美联储货币政策转折的夹击下,此前十年初级产品牛市期间收入暴涨的初级产品出口国纷纷陷入困境,少有幸免:经济增速急剧下滑,财政收入骤然萎缩,国际收支迅速恶化,⑤货币汇率大幅贬值剧烈震荡,⑥……即使是一向以财大气粗闻名于世的海湾石油输出国也未能幸免。

未来随着美联储启动加息周期,他们尚有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之虞,完全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重蹈1980年代席卷几乎整个发展中世界的债务危机之覆辙。相应地,非燃料出口国对燃料出口国、制成品出口国对初级产品出口国经济增长实绩的优势进一步巩固。

资源出口国经济增长实绩整体不如制成品出口国,宏观经济稳定性差距更大,在通货膨胀方面就表现得非常突出。如表3所示,在1982~1991年的初级产品熊市期间,燃料出口国消费者价格指数年均涨幅(13.6%)虽然大大低于发展中经济体整体(45.1%)、制成品出口国整体(49.5%)、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70.9%),但这一时段的发展中制成品出口国整体通货膨胀相当程度上是被其中的拉美国家巴西、墨西哥拉高的,两国在此期间深陷债务危机,消费者价格指数年均涨幅分别为384.7%、64.4%。而且这两个国家制造业缺乏国际竞争力,出口中初级产品占比一直较高,墨西哥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财政监测报告(2014年10月)》(Fiscal Monitor)中被划入“石油生产国”⑦类别,21世纪以来巴西产业结构和出口商品构成更经历了明显的“非工业化”。

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2000年10月)》中定义的这一时段的发展中制成品出口国中,其它国家通货膨胀率均不高于燃料出口国整体水平:中国消费者价格指数年均上涨7.1%、印度8.9%、马来西亚2.7%、巴基斯坦7.0%、菲律宾13.6%、泰国3.8%。按区域看,在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中,包括以制成品出口导向增长模式而驰名的东亚在内,整个亚洲发展中国家消费者价格指数年均涨幅9.7%,而高度依赖初级产品行业的非洲是19.5%,集中了主要油气出口国的中东和欧洲(马耳他、塞浦路斯)为21.2%,缺乏有国际竞争力制造业的西半球发展中国家为163.0%。⑧到了1992~2014年间,无论是在熊市还是牛市期间,在所有年份,燃料出口国的消费者价格指数(CPI)涨幅都大大高于发达经济体、新兴市场、非燃料出口国三类国家各自整体水平。

进一步放眼更大背景和更长历史跨度,自近代世界经济体系形成以来,即使是那些自然资源人均占有量高、品质优良、运输出口条件优越的国家,它们的经济社会发展长期成绩也相当糟糕,纵然能够在牛市期间过几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其资产泡沫、收入分配失衡、腐败、社会矛盾等问题也积累得更快,最终在熊市中爆发,社会问题与经济熊市相互叠加,把这些国家拖入“失去的十年”、“失去的二十年”、乃至“失去的四百年”泥潭之中。征服美洲后大规模开采丰富金银矿的西班牙帝国、独立后的拉美、非洲、一战之前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的俄罗斯帝国等,莫不如此。“资源诅咒”一词得以诞生,正是建立在总结千百年来世界各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之上。

资源出口国陷入“资源诅咒”的经济机制

“资源诅咒”何以形成?是因为来自资源生产国外部力量的超经济掠夺吗?答案是否定的。即使不考虑近代世界经济体系形成之后第一个典型的“资源诅咒”大国西班牙帝国当时是霸主国家,当它陷入“资源诅咒”泥潭时并不存在遭遇别国军事占领和超经济掠夺的问题,而是相反;在上文考察的1982~2014年以及由此上溯至1970年代中期,国际社会早已完成非殖民化,又经历了1970年代的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斗争,1974年4月联合国就原料和发展问题召开了第六次特别会议,成为联合国成立以来第一次专门讨论反对帝国主义剥削和掠夺、改造旧的国际经济关系等重大问题的会议,将此期间资源出口国陷入“资源诅咒”境地归咎于外部力量的超经济掠夺,显然是荒谬的,更与牛市期间常见的下游制成品生产国对定价权的抱怨完全相悖。初级产品行情波动性比制成品更强烈而导致熊市期间国民经济遭遇严重冲击,这一点自不待言;初级产品出口国之所以即使在牛市期间增长实绩也不甚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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