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宁:变化的世界与大学的变化

作者:李晓宁发布日期:2006-05-08

「李晓宁:变化的世界与大学的变化」正文

今天我来讲讲大学与社会发展的关系,讲讲变化的世界给大学带来了什么变化。最近很多人讲大学改革问题,都是在讲大学院墙里面的事情,称之为大学内部改革。我认为大学改革是院墙里与墙外相结合的事,大学与社会发展密切相关。大学的发展绝不仅仅是院墙里面的事情。其实大学从出现开始,就是和社会发展有着极深的关系。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作出主要贡献的是工人、农民和一些优秀的干部。尤其是民工、华侨、乡镇企业贡献极大。我们的大学做了什么?有多少先进经验是大学里研究出来的?有多少核心技术是大学里研究出来的?做的不多。多的是:评了大量教授,毕业了大量硕士、博士。我们总不能老停在民工制造的水平上吧。我们的国家正在一个升级的阶段,大学的改造成为升级的关键。今天我们就看看历史上大学是怎们走过来的,看看有什么可借鉴的东西。

在古代,识字的人少,有钱的人少,闲暇的人少。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大部分人是没办法去读书的。受过教育的人,被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人是令人羡慕的。大学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当然有一些大学生们,大学教授,关心的都是识字人自己的事,很少顾及社会。这是古来就有的一种倾向。但是很多学生、教师、知识分子都认为学校的事情与社会的重大发展变化有着很大关系。进入现代社会,由于技术的发展,教育更加普及,大学这件事情越来越跟社会有着全方位的关系,关联度越来越高。大学是国家发展的重要基础。

早期的高等教育

首先我们说说什么是知识分子。我们小时候,以为上了初中就算知识分子了,识字是件不容易的事。现在大学本科毕业生很多了,大家都算知识分子吗?不一定。

知识分子从古代起就有比较明显的特征。他们关心、思考一些基本问题,有公益心。举个例子,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介绍过一个最早的希腊哲学家,叫泰勒斯。泰勒斯喜欢观察天象,经常想宇宙与人类的一些大事,比如世界会怎么样?人与自然之间有什么关系?有一天,他注意观察天象,不小心摔到沟里去了。他的婢女讽刺他说,地上的事还没看明白,你还看天象呢!埋怨他私人的事情做不好,但公共事情却是过分关心的。其实像苏格拉底呀,柏拉图呀,还有像孔子呀,这些我们所谓的圣人们,他们都是具有这样一个很强的关心公共事务的特征。

现在很多人都不太去关注公共的事情。读书人对公共事业的关心度,和一般百姓也差不了多少。我想说,如果你想做知识分子,应该对基本理论,对公共事情还是要多关心点。

人类生活中,知识的传承就是一件大事,教育是一门古老的学科。早期的高等教育是什么样的呢?我这里说的早期,指的是在中世纪以前,公元九世纪以前的情况。高等教育是知识分子传承知识的重要活动。知识分子怎么出来的?人类原来没有知识分子,以前我上次在这儿讲东西方思想方法观的时候,我把中西方的语言文字发展做了个比较,由此带出来许多事情,其中就有知识分子怎样形成的事。人是这样一种动物,需要一种符号记载思维和体会,传承下去。简单说就是两个部分,一个是记载、保留所创新的知识,另一个就是传承知识。创新之后把它保存下来,传承出去。传承就需要介质,这介质就是我们看到的泥版、纸莎草、竹简、木牍已经书写在上面字母、文字等。但掌握这套本领不那么简单。不是每个人都做得了的。只有一部分人在做,这一部分人在古代的两河流域称之为/"书吏/"--能写字的人。这些书吏呢,与统治者,拥有Power的人是比较接近。在中国也是,读书识字的人才可以做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的人大都是识字的人,他们总是关心一些比较重大的,跟Power有关的事情。在两河流域,很早就有了书吏,他们工作和学习机构叫/"泥版屋/",书吏要参加泥版的制作,像我们的刀笔吏一样。有很多人在泥版屋学习,不断地学习怎么用这些楔形文字记录历史与事物。在泥版屋内学一套象形文字或楔形文字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多数是嫡传的。大家可以看看斯塔夫理阿诺斯写的《全球通史》上册,一千五百年以前的历史,就是蓝色书皮的那一本。他讲到古时两河流域有一个老人给他儿子写信说:孩子,你不要去学种地,到你老的时候你会累弯了腰;不要去学石匠,我看过背石头的人最后生命都很悲惨,不要去熟皮子,手会沤烂,像鳄鱼卵一样腥臭。孩子啊,最好的活儿是去学写字。要是学会了写字,就会有荣华富贵,一辈子将有很好的日子过。无独有偶,孔子的教诲也是这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了书可以做官。你要是去种地,那就不行了。因此在泥版屋里或私塾里集中了很多精英。他们不只是简单的记录人类的历史和所探索的一些东西,他们也有讨论。因为每个学者记录的事情和对事物的看法有很多不同的。在两河流域,发现了许多泥版,一直没有人花时间把他们全部翻译过来。在伊拉克战争中,我特别关心那些泥版,担心它们损失了。由于泥版、竹简的承载能力有限,逼迫那些古代的书吏有很强的概括能力。无论东西方都是这样。我们的文言文也如此。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几百字就可以把军国大事说得很清楚。他们有在很小的载体上概括很多内容的能力。现代人这方面的能力弱化了。

到了希腊的雅典时期。有了雅典学园。什么要用学园这个词呢?并不是在标新立异,为的是避免与后来的College(学院)发生混淆。因为它还不是College的意思。只是有一个花园,大家坐在一起,有一个比较好的讲演者,一个学术带头人,大家听他讲演,随着他提出的问题进行讨论。不是好些有学问的人凑在一起研究问题,不是的。大家不要误解,因为有幅名为/"雅典学园/"的油画。这个油画用一种臆想式的方法,把雅典的,以及古希腊的一些智者全都画在上面了。有柏拉图,有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等都在上面。他们不是同时代的人。当时的教育有一个最大特征就是,老师各带各的学生,老师不凑在一起的讲学的。就像我们的孔子带孔子的学生,墨子带墨子的学生,庄子带庄子的学生。不能上午听孟子讲课,下午就听墨子讲课。常说的孔子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但老师就他一个。别的学派的人,不到他这儿来学的。你想向鬼谷子学习,向墨子求学,只能专门找他,他有他自己的教学的地方与方式。所以这个时期的学园,都是以一个老师为中心,很多学生跟他学,求教。

雅典的后期,有了斯多葛学派,其中一个代表人物叫芝诺。斯多葛希腊语原意是彩色柱廊,当时有很多人聚集在有彩色柱廊的地方讨论问题。人民大会堂门外,还有历史博物馆前面就是最典型的柱廊。当时有很多学生,也聚在柱廊下听讲、学习。在讨论的时候,每个学者都有一个非常大的论题。这个论题不是一般性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每个论题后面都带一个论题体系,讨论时很多人在旁边听。

基督教创立时期没有寺院,没有教堂。耶稣传教时像苦行僧一样,走到那儿传到那儿,四处漂泊。寺院制度是东方发明的。在印度这些地方,一些皈依宗教的有钱人把自己的庄园舍出来,让教徒们在他家吃喝,研究学问。同时影响其他信教的人去奉献他们的财产,修寺庙来供奉他们。随之一些祭司垄断了古代的神庙,利用这个场所宣扬、传承他们的思想。西方学习了东方的寺院制度而建立了基督教修道院制度。这里插一句话,我今天不是讲宗教史,是讲大学史,侧重不是宗教的繁衍过程,而是教育形式的变迁。从宗教发展史中间可以看到大学的发展史,看看当时遇到了什么问题,人们用什么方法解决问题,由此发生了什么变化。

寺庙除了举行宗教仪式之外,也是个学习的地方。这里聚集了一批脑袋比较好使的人,探讨一些重大问题。比如生死呀,雷电以及各种自然现象呀,各种各样对人类生活有重要影响的事情,包括社会结构,法律。自从西方学习了东方的寺院制度,建立了自己的修道院,事情就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家不要光想它是修道院,后面要说的大学就与修道院有很大关系,包括现代的科学院都有关系。古希腊的Academy,也变成了修道院。修道院最后产生了出教会,没有寺院,也不会出现教会。没有聚会的地方,哪有什么教会呢?今天我说这些,都不是为了研究宗教。在中世纪的西方,没有一个学者不是教徒,特别是进入罗马帝国时期,基督教发展起来以后,学者无一例外都是教士。就像中国古代的官僚,大部分都是学孔孟之道的/"士/"。当然不是绝对了。当然,有些军事贵族也做官,但纠纠武夫只是在开国需要武力夺权时有用,或者在国家危急时才有事可作。平时谈论国家大事的,基本都是仕。我们后来的太学,国子监,都是培养官僚的,但规模都有限的。在中国,大量存在的是私塾,还有一些藏书楼演变来的书院。从私塾到书院,是在农村的家族自治组织状态下形成的。我们跟西方还不一样,我们在大家族条件下形成了特有的教育体系。我们很早就重视教育,一个家族要供自己最好的孩子去学习,请最好的老师来教他,然后进入政权,获得权力。使自己在政权中间有自己的代言人,有自己的利益的表达人,这是我们走的历程。

希腊早期,在柏拉图之前,毕达哥拉斯就在搞一种像学园似的东西。他有两部分弟子,一部分叫mathematicians弟子,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的/"我学习/"。我为什么把这个词说出来,不是炫耀我找了点希腊的典故,因为在学校中间有两种学生,一种学生是自主学习,就是我要学习。还有一种是比较被动的学生,需要灌输的。前两天,杨振宁就讲到:大学三四年级以后,不再像中学那样子,要成天听老师讲了。主要的知识不是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大部分都是从同学间互相讨论中得到的。这个道理,凡是有点自主学习精神的人都会知道。

我记得美国作家爱默生写过一句话:/"我付钱给我儿子的校长,但教我儿子的却是他的同学/"。这个故事开始我当笑话听,后来细琢磨,确实有道理。因为成年后,学生跟老师接触的时间少了。老师讲的是基本的教条,他给你一般的辅导,但是对问题感兴趣最多的是同学。孔子这儿也是这种情况。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七十二贤人中间他们就有很强的自主辩证精神,有自己能够消化知识的方法,有自己的学习方式,自主学习就是/"我学习/"。

另外一部分弟子叫acousmaticians,希腊语就是/"坐着旁听/",这跟/"我学习/"的人有区别。

毕达哥拉斯要求他的学生在跟他学习之前,要静默五年。不能跟别人说话,想问题,想明白再到我这来,静默五年。还有很多忌讳,不许吃豆子之类的。要按他的规矩做到后才能成为他的学生,说白了就是要下定决心才行。因为学习基础的东西要耐得住寂寞。不要说五年,静默五分钟有人都难受。要是要从事基础研究,一生可能都要搭进去,也就是一生别的什么事都不能干了。我后面要讲的第欧根尼就是那样的人。把一切都放弃,就是琢磨道理。苏格拉底也是这样的人。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在支撑着人类社会的很大一部分精神世界。

这是早期的教育。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像基因的东西,从久远的古代一直传下来。它不为社会的变化而变化。它有非常强的生命。这点要记住。就像我们吃饭用的工具――筷子,存在了一百万年?两百万年?可能还要长,从猴子开始可能就用上了。但是到今天,我们还是用它,还是很好用。这就是很基础的东西。就像我们见面要问的/"你好/",问/"你吃了吗?/"一样,这些话有很多基本的要素,大家要记住。

讲演前有个学生记者问我,说现在大学教育是应该深入社会,重视实用呢?还是应该离社会远点,保持大学一种崇高精神,多研究基本问题呢?前面我讲到古希腊泰勒斯的故事。泰勒斯喜欢研究天文,观察气象。他的婢女总是埋怨他,没给家里多搞些创收。你连地上的事都没弄明白,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老看天上有什么用?泰勒斯说,不就是搞点钱吗。他长时间研究天文气象,他知道,第二年天气将有利于油橄榄树生长,油橄榄将会丰收。希腊的主要的作物是油橄榄树,主要贸易产品是橄榄油。咱们在电影《教父》里看到的西西里岛的黑手党头子,特别喜欢西西里岛的橄榄油。希腊和意大利的橄榄油是很有名的。泰勒斯看到油橄榄第二年要丰收,就把房子当掉,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把雅典城里十部榨油机在农闲的时候全部买走了。到了收获的时候,全城都没有榨油机,他垄断了榨油机,再以高出原价好多倍的价格把榨油机卖掉,赚了很多的钱。为此他就对他的学生讲,不是我不懂得挣钱,而是我在研究比挣钱更重要的事。研究挣钱那套学问,我完全可以做,但那都是二流人才干的事情。

这是个笑话,但不是个简单的笑话。基础的问题经常要跟实用问题打架,其实悟性好的人是两端打通的。实用离不开基础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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